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三十五)

年二月二十五,逢春,大晴,宜出喪。天子送母,百官跪靈。雖離梁成帝的忌日還有三天,但昭淑太后遺體著實已經在宮里躺了許久,人死為大,入土為安,三日之后,有封陵之禮,亦可為梁成帝作祭。

國之大喪,本該沿街哭聲震天。只是自上元城亂后,這一月余見天的有人下葬,所以俯身跪地已表了哀思,少有再涕泗橫流的。

京中蕭瑟,垣定卻是一片沸水。城里最先發現不對的,是早起賣茶的一對夫婦。雖城中被叛軍占據已久,然正如霍云婉所言,黃家適才舉事,正是禮賢下士,籠絡人心的關鍵時刻,城中自是非但無亂世魑魅魍魎,反倒一派世外桃源怡然稱樂。

那賣茶的夫婦幾代賣茶,天明汲水,婦人飲得一勺,呸呸往外吐。往日入口生甘的水,今兒個進嘴發澀,還有些刺舌頭。

她高聲喊:“這泉水怎么了。”小丈夫哈哈笑:“怕是你喝錯了昨夜餿水”那婦人嬌嗔要打,小丈夫拎起一勺邊跑邊往嘴里灌,不忘逗笑道:“讓為夫喝給你看。”

話音未落,即丟了勺子,沖向一旁,扶墻彎腰忙把手指往嗓子眼摳。當家的老者年過五十,進來瞧見兒子不妥,連聲追問:“這是怎么了。”

小丈夫嘔了半天,才紅眼帶淚直起腰,嗓子發啞喊:“水,水出問題了,喝不得。”

剛才他晨起渴的緊,又是養了幾輩人的水井,即便妻子說水不得,他仍毫不設防,咽下便是幾大口。等回過味來,頓時從嘴皮一直辣到胃里,惡心勁直沖腦門。

婦人也沖了上來,說得幾句,老者不信,自拎了勺子試探嘗過,登時大驚,忙奔出屋外,再汲了一桶,用手小心翼翼瀧起一些喝到嘴里。他含了一會,像是覺著忍忍便無礙。

然稍后即吐了出來,拎起勺子想舀水漱口,勺子接觸到桶里水面,才反應過來,這是井水壞了,又沖忙奔進屋去,尋了些殘茶漱口。

妥當之后再出,剛想與家里計較這水井是怎么了,小婦人一聲尖叫,見那青年男子一時面紅耳赤,上氣不接下氣。

這會再難顧上什么水井不水井,一家子手忙腳亂忙將男子扶著拾掇到了床上躺著,老者急急外出想去鄰處問問,一上街,才發現各處人群亂哄哄吵嚷如無頭蒼蠅。

這廂一聚集,好容易擠進去插上了嘴,方知各家水井皆出了問題。和他兒子一樣,好些人只多飲了幾口水,登時頭腦脹痛,發熱無力。更要緊的是,這水煮過之后便不難入喉,別家不比茶館要查驗水質,所以好些人飲用甚多。

眾說紛紜間,有人要求大夫,有人要見官。七嘴八舌各說各的,到最后方明白過來。這垣定城里,留下的大夫不好找,官兒,也沒留下幾個。

人命當頭,誰是反賊誰是天子愈發不重要,何況黃家近來還算頗得人心,立馬有人提議,趕緊去知會一聲,至少有個管事的來瞧瞧,這水是怎么了。

眾人以為然,當即分作兩撥,一撥趕忙了去尋大夫,一撥往黃承譽駐地走。大夫沒找著,官也沒見到,倒有人在地上撿著些許布條。

拿給識字的先生一瞧,先生差點背過氣去。原是城中飲水,皆為城外討逆大將軍楊肅投毒。凡中毒之人,有五日可活。只得黃承譽開城獻降,可保城中老少性命無虞。

至于黃承譽不干怎么辦,那布條上沒說。

有人呆若木雞,有人哭天搶地,有人罵黃承譽反賊不得好死,有人喊當今天子竟敢將一城百姓做人質。

上元節的刀光劍影,已不滿足于京中黃宅那點人血,開始向大梁上下收割。

誰也沒能見到所謂管事的人,甚至于,誰也沒能見到大夫。城中僅剩的大夫,早早便被黃承譽遣人拎到了住處。

自樊濤前日提醒過水源一事,這幾日黃承譽特安排人手每個時辰測一次水源,尤其是駐兵所在的城北,凡水井必有專人駐守,水況無誤則半日一報。所以早上水一有問題,他立馬將城中醫生盡數收絡,原是指望,能有人可解此毒。

不過這事倒也不可能立馬就能出結果,好在根據底下報來的情況,并不是所有水源都出了問題,果然天地萬物自有造化,經土層石塊過后,總有那么些水,目前來看,暫時無異。雖有可能是毒素輕微,好歹還能撐幾天。

這些水源,可以給百姓用,至于自己的兵馬,那就不得不夸樊濤料事如神。所以黃承譽非但不急,反而略有欣喜。只道自己果真是得了能人異士,事事先人一步。

如今楊肅真的投毒,豈不是正中下懷,且先拖兩天,然后詐降離城,反將楊肅困于其中,燒他個灰飛煙滅。

至于已經中毒的百姓究竟能撐多久,誰管這事兒呢,毒又不是他下的。

他不管,楊肅自也懶得管,黃承譽不肯開城放人就醫,便是死了,也不會怨自個兒。

他這個坐陣的懶得管,忙著給魏塱哭墳的更是沒時間搭理。終歸還沒死人,便是一城死絕,多不過把楊肅革職,過幾年再調回來。

這些人全都懶得管,薛凌自問怎么也輪不到她來管。那夜一場雨下過,京郊越發桃紅柳綠,山盈水轉,春色不等人看,自個兒往人眼珠里鉆了又鉆。

她問逸白討了那匹馬來,來去自在,只聽得耳旁風聲,聽不得平安二城金戈鐵馬,聽不得垣定城里婦孺哀聲一片。

那些中毒之人只非但沒能求醫,反被困于家中,以免有人暗中從奇路出城。凡上街者,立斬不赦。當然話沒說那么難聽,而是黃承譽苦聲哀求:“非不憐父老,狗賊無恥,豈不痛鄉鄰?昏君無道啊。

只求諸位給些時間,若真山窮水盡,我黃某,降又如何?身死而已。”

除此之外,另幾處無毒的水源皆被黃承譽派兵把守,優先供水給軍隊。畢竟蓄水是個私密事,還得作出一副缺水的樣子。

只是,普通百姓需要用水也不是毫無辦法,若有男丁參軍,即刻取水。人不可一日無水,權衡之下,黃承譽倒趁機強行征丁兩萬余人。

他越發喜不自勝,聲嘶力竭對著人群承諾,三日之內想不出辦法,定然跪降迎楊肅,只求全城百姓一條活路。

話到此處,升斗小民也只得忍著些。那勸降的布條還在間或從空中往下掉,或來自禽鳥,或來自飛箭。倒也見怪不怪,古來勸降,都是往城里丟東西。

話還是那些話,無非是開城以迎王師,保爾等性命無恙。黃承譽拿著一堆收來的布條哈哈大笑,連連與樊濤請酒。

另一處,卻是監軍問楊肅:“將軍為何勸降黃承譽,何不直接要了他項上人頭作保?”

楊肅還在看那張輿圖,嘆道:“勸降勸降,正是以勸為主,哪有逼死人家的。”

監軍正想說“那人必死”,又聞楊肅緩緩道:“今日才是第一日,垣定城內究竟如何,你我也是未知,且莫說那毒有用沒用,便是有用,一日不飲水,也還無礙。

若黃承譽見我非要他人頭,只怕魚死網破,開城勢要突破重圍。就算你我仗著人多答應了這場仗,必然也是損傷慘重。

莫不如給他點希望,拖幾日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