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六十一)

往來見多她張狂,薛暝不厭反笑,就說自家姑娘怎么著也不會和個馬夫熟絡到閑聊天氣來。至于等的是什么火,更是全不在意,燒哪都使得,何須管這么多。

薛暝道:“如此,那倒是希望馬夫說的準些,明日再下。”說罷笑轉了話頭,道是虧了以前江府的路子,尋了個傳承幾代的中間人,專做贗品功夫,瓷玉書畫,銅鐵金銀,沒有他不會的。

薛凌捏著那兵符不放,她是知道一些風雅愛好,類似上古的骨殖秦王的玉,又或是戰國的鼎爐漢朝的劍,這些東西,動則以千萬兩銀錢計數,自然免不了有人作假坑蒙拐騙。

只是,若手藝登峰造極,早就賺得盆滿缽滿,哪會放著金山銀山不享,跑來造這老虎。她奇道:“這樣的人,只需坑得一個蠢貨,一輩子吃喝不愁,應是不缺錢銀,如何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替你做這事。”

薛暝笑道:“中間人自是一輩子吃喝不愁,可真正有這手藝的,不過是在某處別院給人干苦力活兒罷了。我買了兩個來,是一對師徒,將人帶去了棱州一處荒山。因不敢張揚,事事都得親為,人力所致,這才拖得久了些。”

說話間自續了茶水,本想往窗前薛凌手里放一盞,看她一手拿著盒子,一手捏著兵符不放,便歇了這心思,另問道:“京中可還太平?”

薛凌目光又往窗外,身上多添懶意。壑園雖也自在,終不比臨江仙能徹底放開來。正欲答話的當兒,小二高聲喊著推了門,舉著托盤送了三四樣果子。

別的倒不新鮮,其中一碟,說是今年的新牡丹,巴掌大的一朵,只取花蕊處三兩瓣,裹了面糊炸的酥脆,一點咸鹽在上頭,正是這幾日臨江仙的招牌菜,喚作芙蓉春。

小二說的唾沫橫飛,只見那姑娘始終倚在軟榻上,絲毫不見得新奇,自討了個沒趣,巴巴喊了剩下菜名,悻悻退了去。

薛凌這方笑抬了腳,撩眉到桌前坐下,笑道:“四五月才有的花,這才三月初初,他家什么東西都快旁人一頭。”

說罷自拿了一片塞嘴里,嚼得咔哧兩聲,其味不錯,又拿了片在手里瞧。牡丹別名喚作木芙蓉,芙蓉春這個名字著實應景。

窗外是蕓蕓眾生不堪言,窗內是臨江仙人賞牡丹。

她拿著那枚兵符,與魏塱捏著那卷捷報,是一樣的神采飛揚。

幾枚春色下肚之后,薛凌將那兵符放回了盒子,推給薛暝道:“他們總是留意我多些,你替我收著,哪日我要用了,再問你取來。”

此話信任非常,薛暝心頭一熱,忙應了聲,又聞薛凌道:“收拾的干凈嗎?”

薛暝一愣,轉瞬反應過來她問的是善后事,鄭重點了頭,輕道:“很干凈,便是有人查了去,亦是死無對證,離京千里,斷不會牽扯過來。”

薛凌笑意大盛,一手再去拿桌上吃的,一邊閑話般道:“那就好,你聽說了沒,那個雷什么珥死了。”

“聽說了,是沈將軍斬的人,罪他貪墨軍需。”

“嚇死人了,沒曾想沈元州這般厲害,短時之內就查到了棱州,早知如此,也讓他死無對證的好。”她吃的鼓鼓囊囊,往薛暝面前湊,指著自己眼珠子道:“你看,里頭米粒大個紅點都能讓沈元州抓住啦。”

薛暝鼻息一頓,往后仰了些,他是知道薛凌眼里有傷的,真當是此處漏了破綻,忙問沈元州如何。

薛凌笑笑退了去,仍是漫不經心抓著東西往嘴里塞,道是也不如何,那姓雷的不知是個傷,只說是顆紅痣,惹了沈元州滿京城找人。

薛暝一時緊心,跟著問得仔細,唯恐哪處不留神將禍事惹了來。二人問問答答,作了個風雨欲來的山外閑趣。

而所謂死無對證,至少是兩條人命牽涉其間,所費言語,尚不及她眼底米粒之傷的一半。

原依著薛凌的意思,是要坐到夜半再回去,然戌時將近,小二來催,說是要打烊了。往來臨江仙一直通宵不禁,吵得兩句,才知近來江山事多,京中宵禁愈發嚴了。

估摸著,是主家授意,所以掌柜的恪守規矩,按點關門。她看窗外已黑盡,樓下燈火寥寥,天上是一池渾水,半粒星辰都找不出來,更莫說月光。

依著心頭脾氣,甚想擺出架子來賴得一晚,量來以今日之勢,非要此地留一間燈火,蘇遠蘅來了也只有低眉應聲的份兒。只躊躇兩回,仍是嘆氣起了身,憋著嗓子抱怨:“處處尋不來個舒服。”

薛暝看她架勢是要走,起身抿笑站到一旁,等薛凌先行。不想她人到桌前,并未直接出門,而是就著桌上壺里剩余茶水緩緩續了一滿碗,眼看著都要漫出來。

然她小心翼翼端到嘴邊,卻只輕啜了小口,復抬手舉到薛暝面前,一改先前嬌憨,張揚道:“這雨還沒下,看來,天意多半在你我這頭。”

薛暝眉眼愈發溫柔,含笑片刻見薛凌那只手遲遲未收,跟著拿了自己茶碗,涼茶未換,恭敬舉了去。

未料得薛凌重重將杯子推了過來,兩只脆瓷相撞,里頭瓊漿四濺,漾了樊濤一臉。

京中固然宵禁漸嚴,臨江仙已算是收的晚,別的地兒,伙計都該打鼾了。然垣定正是酒興濃時,楊素和一眾人,喝得頗有些人事不醒。

早間初進城時,尚有戒心在身,整日過去,該查的查,該點的點,他自認城中情況已是確認無疑。

抓來好些個男女老幼,皆說眼看著那名叫樊濤的男子拎著黃承譽的人頭到了城門前,請各百姓生民做個見證,黃承譽已死。

再聽得底下人報,城中兵馬俱是蒼白如紙,少有能站穩的,皆是丟盔棄甲卸了兵刃等點冊。人去了怒罵毆打,一個高聲吭氣的都沒有。

至于幾個黃承譽的心腹,更是自縛了手腳請罪,不求自己有個活路,只言家中妻兒老小無辜,往日在黃承譽治下,實乃不得已而為之。

這些也就罷了,城中五步必聞涕泣,十步必見伏尸,慘是慘了點,不過,這只能說明,城中是真的水源盡毀。

如此情況,楊素謹慎歸謹慎,防備之心卻是一卸再卸。再得底下吹捧兩聲,飄飄然之間,晚間的慶功宴辦的頗為熱鬧。

上頭將領監軍自不必提,下至伙夫馬卒,都分了幾杯好酒去。也就是同為梁民,不能大肆搜城,不然一旦城破,城中豈有家門能保得全鎖在。

雖是時日艱難,樊濤仍湊了幾個歌舞樂伎,吹拉彈唱一應都是絕色佳人,裙帶翻飛間,楊素醉眼迷離道:“你跟了黃承譽許久,倒也下的了手。”

樊濤垂頭彎著嘴角既無心虛,也許諂媚,尋常道:“求個活路罷了,城破只在早晚,換了將軍里,一樣舍不得給人陪葬。”

楊素醉笑數聲,舉杯喊請,實則鄙夷翻了手腕,滿滿一杯酒盡數翻到了樊濤臉上。

兩面三刀小人爾,古往今來誰瞧得起這樣的貨色。只樊濤既殺了黃承譽,便是功臣,即便有罪相抵,估摸著將來也能領些賞去,至少圣旨未到之前,輪不到楊素拿他性命,還得先好生待著。

是而表面功夫,誰也不敢戳破,楊素暗里給人難堪,明面上卻趕緊連道自己醉了,又喚人來給樊濤擦了酒漬。

有人進來叩頭作揖,請楊素先賞些清水給城中兵馬解解燃眉之急,說是兩三天滴水未進,好些人怕是撐不到明兒個了。

楊素只作未聞,三兩句場面話打發了去。他的兵馬是破城的,又不是運水的,便是運了些,那也要顧著天子名聲趕緊去救濟城中百姓,哪有功夫管黃承譽舊部死活。

再死多些,反倒好了。若非為著先帝忌禮,還要再拖幾天。如今雖是進來了,防著死灰復燃,還打算困個幾日,豈有解他燃眉之急的道理。

屋內笙歌未歇,屋外亦是雷聲隆隆,那場將下未下的雨,竟當真從京中盤旋至垣定。

然薛凌不希望這場雨下下來,魏塱也不希望這場雨能下下來。他知楊素能破垣定,正是仗著毀了垣定水源。

雖現今人已入了城,可若今晚便下雨,難保黃承譽舊部會不會借水一戰。而楊素就在垣定,更是深知其中厲害,焉能希望來場雨?

至于那些佯作中毒的黃承譽舊部,更是提心吊膽,一旦這場雨下下來,那火便燃不起來,到時候真是假戲成了真,黃承譽一顆大好頭顱,白掉下來。

大抵人心真能上達天聽,子時過半,那個在黃承譽身死當晚哭嚎“下雨了”的婦人,終沒能等到滴雨落面。倒是晚間寒氣驟降,薄霜籠了滿頭,與她的夫君白首同眠。

壑園里薛凌還靠窗,不時往手里呵著熱氣,喜笑顏開的瞧著窗外滿目漆黑,心中暗夸:真是好個霜天。

此時下霜,看來張二壯說的頗準,今夜無雨,明日有雪。不過,都這會了,準不準的也無妨了。

暗處薛暝尚沒尋出個好地方藏兵符,且隨身攜在了袖籠里。事關重大,在他眼里,又是薛凌信任的一種象征。念及晚間薛凌笑意,忍不住指尖縮回袖里輕觸了一下輪廓。

寒鐵在無聲處著火,繼而火光大盛,映出一張老僧的臉。

他向著齊秉文單掌行了佛禮,慈悲道:“時辰已到,施主請吧。”

齊世言睡在一堆枯柴里,腰間配著枚“禮”字玉佩顯眼。白日里還未見得,應是后來掛上去的。齊秉文深吸口氣,上前輕道:“伯父一路走好。”

他將火把湊近,嘩啦一聲,垣定燒著了半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