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八喝高了,又唱又笑。
他嘴里哼哼著不入流的坊間艷曲,用筷子敲碗碟打著拍子,渾然不顧旁人時不時投來的視線。
韓徹倒也淡然,隨他鬧騰。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
窗外挑上了好幾盞紅綢做的燈籠。
燭光透過艷麗的紅綢,照進屋子來,映得龍八的雙頰更紅了。
龍八暈頭轉向地站起身,在伎女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突然扶著墻壁干嘔起來。
但他什么也嘔不出來,口腔里直犯苦意。
韓徹命人給他端醒酒湯來,自己剛要攙龍八坐下,龍八突然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
那雙迷茫的眼,布滿血絲,失魂落魄。
他開了口,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小十三?”
“嗯。”
“你是不是心悅她?”
那一瞬,龍八的話清清楚楚地落在他耳中。
他感到周身的血液迅速聚集到頭頂。
片刻的失控感,讓他驟然回過神,緩緩道:“祖父命我照顧她。”
龍八長舒了一口氣,隨即咧嘴傻笑,又搖頭道:“那你還叫她‘君寧’做什么?”
韓徹扶著他的手僵住了。
他自個兒滑坐在地,仰面一趟,舒舒服服地翹起腳,兀自傻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這副模樣,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龍八渾然不當回事,蹬了靴子,雙手枕在腦下,掛著傻笑瞇起眼。
“小八,”韓徹伸手拉他,“起來,我們回去吧。”
龍八像灘爛泥一樣,軟在地板上不肯動彈。
韓徹皺起眉,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小八。”
龍八哼唧了一聲算是回應。
“那你呢?”
地上的男人默不作聲。
韓徹緊緊盯著他,薄唇里輕輕吐出幾個字。
“你,心悅她?”
熱鬧喧囂的大堂里,亂哄哄的調笑聲,絲竹聲,腳步聲,裙裾摩挲地板的聲音……
整個世界,好像剎那間安靜下來。
安靜得只剩下遲緩的呼吸。
韓徹盯著龍八。
他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等一句是,還是等一句不是呢?
酒勁涌上來了,韓徹只覺得心亂如麻,他自恃冷靜持重,最為憎惡這種失控感。
而龍八呢?
那雙霧氣彌漫的眼,紅得像是浸在鮮血里。
醉成這樣的人,他會酒后吐真言嗎?
龍八費勁地皺起眉,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慢騰騰地從地上爬起來。
他猶豫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開口。
“其實,我……”
話未說完,龍八喉頭一緊,哇地嘔了出來。
鴇母忙領人過來照應,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來。
大半個時辰后,綠蟻來平康坊接人。
韓徹將醉醺醺的龍八拖到坊門口交給他。
龍八胳膊掛在綠蟻肩上,搖搖晃晃地走幾步,嘴里還大聲嚷嚷個不停。
今夜,整個平康坊都回蕩著龍八的大喊聲。
“顧君寧……嗝,她就會欺負人……欺負人,嗚嗚!”
綠蟻心里苦。
這回好了,他家公子爺一嚷嚷,顧大夫就這么揚名平康坊了。
早上。
顧君寧眉心突突直跳,總覺得心里有些不安穩。
雍鶴溪摸上門來,賤兮兮地沖她擠眉弄眼。
他臉上曖昧的笑容,讓她頗有幾分不快。
“姑奶奶,您老昨晚沒睡好吧?”
“說人話。”
“平康坊那邊,您玩的,可還快活?”
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她自然清楚得很,但這話問得莫名其妙。
顧君寧冷下臉,轉身從藥箱里摸出銀針。
雍鶴溪這才老實下來,觍著臉笑道:“那啥,今早我聽幾個,咳,道友,對就是道友,說起昨晚那邊有人喝醉了鬧事。”
在她發火前,他趕緊揀重點,噼里啪啦地把昨晚的事說了。
顧君寧氣得臉色鐵青。
他摸著鼻子,還嫌不夠似的,笑嘻嘻地補充道:“昨晚那些公子哥都在打聽,哪家新來了個姓顧的都知……”
“閉嘴!”
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跌坐在地。
先前好不容易積攢下的名聲,被龍八這一嗓子給毀了。
以后提起她的名字,想來很多人都會覺得耳熟,但有的人絕不會想起她是大夫。
而會以為她是平康坊的都知娘子。
這個龍八!
雍鶴溪從懷里掏出個梨,用袖子擦了擦,咔嚓咔嚓啃了起來。
“欸,姑奶奶您別瞪我啊。”
“小道潔身自好,從不出入煙花場所,至今尚是童子身……”
顧君寧怒道:“夠了,出去出去。”
雍鶴溪見她真的不高興了,忙加快速度啃完梨,把梨核往屋外一扔,就著自己的袍子揩了揩手。
“姑奶奶,我有正事。”
原來,這幾天有人找他去設壇祈福,給丹藥開光。
那人是個醫館老板,揣著手,賊眉鼠眼地問他,仙長能不能開天眼?
雍鶴溪察覺出苗頭不對,問他想看什么。
那人見他道骨仙風,在他面前不敢有所隱瞞,搓著手賠笑道,想請他給看看顧家的秘方。
顧君寧被氣笑了。
京城貴女圈里,不少世家小姐都在用她調制的養顏膏藥。
玉容膏,舒痕膏,還有古法香膏……
她聽說過,有人四處打聽配方,想如法炮制,拿她的方子去掙錢。
但她的方子秘而不宣,那些絞盡腦汁、設法鉆研的郎中,全都無功而返。
這次,果然又有人惦記上顧家的方子。
她先前讓顧二爺和馮氏大張旗鼓地出去買藥材,便是為了吸引潛在競爭對手的注意。
他們肯定會偷偷抄走方子,也會串通好了,故意抬高價格,不把藥材賣給顧家。
若不是顧二爺請聞西舟幫忙,暴露了她開始合藥的進程,外面的人沒準還以為,顧家籌不到藥材,這次怕是交不出成品藥。
如今期限將近,他們不知還會做出什么瘋狂舉動。
雍鶴溪長身玉立,袖著手,正色道:“姑奶奶,要不要我幫你查,是哪家醫館?”
查出來,又能怎樣?
她就不信,城中只有這一家醫館視濟世堂為眼中釘。
炭盆里的銀絲炭嘶嘶燃燒著,她的小臉被火光照得紅彤彤的,但一雙眸子愈加清亮水潤。
“不,”顧君寧拿定主意,抬起頭道,“你去同那人說,你已作法開過天眼,窺得顧家祖傳秘方里至關重要的藥引。”
雍鶴溪愣道:“何物?”
花瓣般柔嫩的菱唇微微一勾,揚起一個譏誚的弧度。
她吐出兩個字,“鳳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