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室的窗戶關著,室內也沒有點燈,只那點兒透過窗欞縫隙透進來的光,映在朱茂的臉上。
朱茂看起來頹然又落魄,眼神散著,jing神不振。
他緩緩轉過頭來,視線落在皇上身上,一點點收攏,待看清來人模樣,朱茂倏地站了起來。
“父皇,”朱茂急切喚了一聲,嗓音沙啞,“父皇,兒臣……”
皇上道:“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朱茂一愣,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著,又摸了一把臉,喃喃道:“兒臣在這里,弄不清楚時間,也無心收拾。”
皇上走上前。
慶霖宮中幽禁,是比其他地方困苦,但朱茂畢竟還是皇子。
這里的內侍、守衛,不管名目是伺候也好、看管也罷,不至于在日常起居上克扣他。
每日正常飲食,自可知道時間。
換整齊的衣物,刮一刮胡子,沒人會不準許。
僅僅只是朱茂不愿意而已。
他就想以這么一副落魄模樣示人。
皇上心里知道,道:“不管怎么樣,也要收拾得像樣些。”
朱茂道:“是,兒臣等下就收拾一番。”
“就現在吧,”皇上說完,又與吳公公道,“你替他刮個胡子,理一理頭發。”
吳公公應下,走上前去,把朱茂扶到鏡前坐下:“殿下,小的手藝挺好的,您放心。”
直到內侍端著水盆進來,吳公公絞了溫熱的帕子按在他臉上時,腦中空白一片的朱茂才稍稍回過了神。
這是怎么一回事?
他剛還想著,父皇關心他的狀況,是不是覺得罰他太狠了,有放寬些的意思。
可讓吳公公替他梳洗,朱茂心里又沒有底了。
這樣幾乎可以算是“討好”他的舉動,讓朱茂沒有半點心安,反倒是不住心慌。
反常、出奇,事情絕對沒有這么簡單。
朱茂也不敢動,由著吳公公替他整理好,換了個面貌回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定定看著朱茂:“jing神多了。”
朱茂嘴上順著道:“吳公公手藝好。”
“三司從歸德府送了案卷回來,”皇上緩緩道,“你想不想看看?”
朱茂垂著眼,答道:“不用看,上頭會寫些什么,兒臣大致都知道。”
左不過是各種罪行。
他不想再看一遍至晉那混賬是如何犯蠢、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了。
皇上沒有勉強他,只是道:“父子一場,緣分終究是淺了,鴆酒、白綾、短刀,你自己選一樣吧。”
朱茂猛得抬起了頭。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皇?”朱茂的身體微微發顫,“您把我關在這里還不夠嗎?您竟然還要殺我?虎毒尚不食子,我……”
“你一意孤行之時,”皇上打斷了朱茂的話,“你想到你的父皇與母妃嗎?朕不食子,朕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一次又一次謀害兄弟嗎?”
朱茂縮了縮脖子:“父皇,兒臣知道錯了!
兒臣這一次是真的知道錯了!
兒臣就是個禍害,自己犯錯,連累了很多人,兒臣罪有應得,可父皇您、您是明君,您不該、也不能背上殺子的名啊!”
朱茂噗通跪了下來,手腳并用爬到皇上跟前,抱著皇上的腿,痛哭流涕。
他在父皇的眼睛里看到了殺意,他相信父皇是真的要殺他。
他只是不解,那么講究體面、追求名聲的父皇,怎么能真的下得去手?
殺子是惡名。
不好聽,一點都不好聽!
皇上按住了朱茂的肩膀:“你自己選一樣吧。”
朱茂的肩膀垮了下去:“那您為何還讓兒臣收拾得像樣些?兒臣將死之人……”
“人落下來的時候,由穩婆擦得干干凈凈,人走的時候,一樣也要整齊體面。”皇上道。
朱茂的眼睛通紅一片。
他不知道應該磕頭求饒,還是抱緊父皇的腿,堅持不松開。
其實,他做什么都沒有用。
朱茂心里都知道,他只是無法面對。
“兒臣,”朱茂哽咽著道,“兒臣想見母妃,兒臣要再見母妃一面。”
皇上沉聲道:“你母妃病著,你被帶來這里之后,她就起不來身了。”
“兒臣要去探病!”朱茂道。
“讓她清凈點吧,”皇上拒絕了,“放棄一個兒子,朕難,她更難!你要是想讓她和皇后一樣,跟著兒子上路,你就去見她!”
朱茂身子一僵。
被父皇放棄,對他而言并不意外。
父皇有太多的兒子,他又不是最受寵的,但朱茂從沒有想過,母妃也會放棄他。
在知道他死路一條之后,母妃竟然不替他想想辦法。
“病了、病著,”朱茂喃喃著,“怎么一個個都病了呢?怎么我就沒有病呢?”
皇上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章氏勸不住你,只能稱病避去莊子上,你卻還把謀事的地方換成了莊子,難怪文興侯前陣子會提出來把她接回娘家休養,就是想躲你。
項淮也勸不住你,又不敢把事情往外頭說,擔驚受怕,自己把自己折騰病了,免得被你逼著去對付以驍。
別人是不得不病,你是病而不自知!”
朱茂如五雷轟頂一般。
皇上的話在他腦海里盤旋了一遍又一遍。
半晌,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涌了出來。
什么嘛!
到最后,竟然一個個都對他避之不及。
伴讀、妻子、母親、父親,所有人都不要他了,都視他為禍害瘟疫。
他這一輩子,短短二十幾年,到最后,竟是一個笑話。
連他自己都忍不住捧腹大笑的笑話!
可他不甘心!
憑什么!
憑什么他就要被棄之如敝履?
鴆酒?
白綾?
匕首?
他一個都不想要!
朱茂一邊大笑,一邊用力擦了擦眼淚,模糊的視線落到了皇上的腰間。
腰帶上飾著一把腰刀。
朱茂眼中閃過陰毒,突然發難,一把抽出腰刀,扎向皇上的腹部。
狠狠的,使出了他全身的力氣。
“皇上!”吳公公驚叫,撲過去撞開了朱茂。
在場的內侍、侍衛都嚇得面容失色,有反應過來的,隨著吳公公上前,制住了朱茂。
皇上站在原地,一步也沒有挪,他的腹部,沒有傷口、沒有鮮血,與先前一般。
朱茂摔在地上,腰刀脫手落地,他這才看清楚,這把腰刀,刀柄之下,沒有刀身,就這么收在刀鞘之中,只是裝飾。
他懵了。
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有這樣的腰刀?
皇上走過去,蹲身撿起了刀柄,重新收入刀鞘之中。
這是以驍送給他的。
他當時對以驍拿御刀殺人,輕斥了幾句。
沒過多久,以驍送了他這么一把腰刀。
意思倒也直白。
開刃的刀子不用,不如連刀身都不要算了。
皇上看著這么一把腰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偏刀鞘花紋jing致,他很中意,之后就干脆當個飾物。
今日,卻是被這把腰刀救了。
皇上垂著眼看向朱茂,眼中再無一絲不舍,冷冰冰地吩咐吳公公:“交給你了。”
說完,他轉身向外,走出了偏殿。
吳公公恭送皇上離開,重新回到朱茂跟前,姿態恭恭敬敬,語氣卻如冬日寒冰:“殿下,小的得罪了。”
一根腰帶,纏住朱茂的脖頸,在他驚恐的叫聲中越收越緊。
不多時,掙扎小了,叫聲止了。
被侍衛們控制住的人,終是再無一點點動靜。
吳公公這才松了手勁兒,探了探朱茂的鼻息,確定無誤后,他道:“殿下歿了,先挪到榻子上,我先回去稟報皇上。”
皇上沒有離開太遠,他就背手站在慶霖宮外,看著這條冷冷清清的宮巷。
聽吳公公稟完,皇上淡淡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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