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樓里的雅間早已定好,定國公帶著沛柔進去的時候,徐家其余幾房的人都已經到齊了。見他們進來,紛紛笑著問好。
只有二房的人個個面色不豫,海柔似乎剛哭過似的,眼睛瞧著有些紅腫。
沛柔和長輩們問了好,正想去沛聲身邊問問發生了什么事,卻是六娘沐柔站到了她身邊,低聲道:“三姐姐方才鬧著要去放河燈,結果遇到了一位什么祝小姐,二人不知道怎么吵了起來,三姐姐差點落到水里。”
沐柔幸災樂禍的語氣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她只笑了笑,就站到了角落里海柔身邊預備安慰她。
這位祝小姐想必應當是刑部左侍郎祝譯的嫡女祝煦憐,前生海柔和她向來不對付。
最重要的是,宣瑞伯夫人,也就是前生海柔的婆婆相中的兒媳婦人選正是這位祝小姐。
她父親此時就已經是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了,等她出嫁了之后,過幾年更是外放成了山東布政使,是從二品的地方大員。
前生海柔的婚事是她外祖母做的主,宣瑞伯夫人心里并不十分愿意,和常氏這個小姑的關系也就并不融洽。海柔過門兩年多沒有身孕,她對她頗多不滿。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在海柔有了身孕之后,她見兒子每日與小妾尋歡作樂冷落妻子,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海柔憔悴消瘦直至難產而亡。
常氏雖然有時行事有些顛倒沒有章法,對房中人更是狠戾決絕,可對自己的兩個女兒是真的心疼到了骨子里。
前生潤柔遠嫁,她時不時就要打點東西讓家下人千里迢迢送到甘肅,海柔難產血崩時,甚至不惜和娘家人鬧翻了臉,硬是要把孱弱的外孫接到定國公府里來養。
這個孩子也是宣瑞伯府的嫡長孫,宣瑞伯府的人又怎么能愿意,最后雖然孩子并沒有接過來,可他身邊的乳娘仆婦也都是常氏親自挑選的,隔兩日就會回定國公府給常氏報信。
她認定了沛柔也是害死海柔的元兇之一,也曾把她的生活攪的天翻地覆。
沛柔就握了海柔的手,正想出言寬慰她,卻還是海柔先開口,“五妹妹,你這盞花燈好漂亮啊!你能把它送給我嗎?回府以后我首飾匣里的東西隨你挑。”
沛柔失語,她已經不太習慣小孩子跳脫的思維。“這可不行,三姐姐,這是我出門前大哥哥說讓我給他帶回去的,我不能言而無信。”
“哦。”海柔就又消沉了下去,整個人看起來懨懨的。
沛柔正想問她方才具體發生了什么事,卻見定國公的親衛進來稟報:“末將參見國公爺,誠毅侯府太夫人求見。”
誠毅侯府?太夫人?
沛柔下意識的就握緊了海柔的手。也許是太過用力的,海柔霎時就驚呼了起來,“五妹妹,你弄疼我了。”
定國公就回頭看了一眼她,而后向那親衛道:“快請進來。”
沛柔喃喃的向她道了歉,之后就開始出神。
誠毅侯府太夫人正是她前生的太婆婆何氏,也是是當朝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何焱之妹。
何家原本只是平民之家,在何焱之前,數代也只出過一個舉人,到了何焱這一代,他不到三十就考中了進士。
他也確實是個能人,為官幾十年一直穩步晉升,大約在六、七年前就入了閣。
也就是因為這個哥哥,何氏才能嫁給當時的誠毅侯府世子,到如今已然是太夫人之尊。誠毅侯府滿府皆是她的子孫,無人敢違逆她的意思。
何霓云是何焱的嫡親孫女,何太夫人正是她的姑祖母。所以前一世何家敗落,何霓云才會住進誠毅侯府里,爬上了齊延的床,甘愿做他的妾室。
或者也不能說是她爬上了他的床,何霓云一直覺得是沛柔搶了她的正室之位,畢竟她和齊延原本就是兩情相悅,郎情妾意的。
不過片刻,就見一個已滿頭華發的老婦人帶著七八個丫鬟,扶著一個少年的手進了雅間。她行色匆匆,早已不再年輕的臉上寫滿焦急。
海柔看著這陣仗有些驚訝,和她偷笑道:“這哪里像是一個侯府的太夫人出行,簡直就是太后娘娘出巡。”
何氏年輕時家中并不富裕,甚至還要自己操持家務,一朝富貴,最喜歡講究這些無用的排場。
一時兩方廝見過,就見她身旁那少年上前一步,給定國公行了一個軍禮。
這幾年定國公留在京中,在朝中只任了西山大營都指揮使一職,或者這少年也是在西山大營中任職的。
只聽那少年開口道:“今日小侄侍奉祖母帶著四弟出來燈市游玩,手下的人沒能將四弟看好,此時他已經不知去向,祖母十分著急因此才貿然求見。”
“小侄曾在燈市上遇見貴府的暗哨,不知能否請國公爺派人幫忙尋找四弟。”
四弟?齊延?
齊延居然走丟了?
她根本不知道前生還有這種事情。
前一世她認識齊延的時候剛剛及笄,而齊延已經滿了十七歲,已經長成了那個看起來溫和守禮,實際上冷漠疏離的少年。
那時是昭永十六年夏季的馬球會。
燕梁的風氣比前朝要開放的多,貴族女子也可以參加游宴,如男子一般騎馬射箭。
定國公府和恒國公府都是武將世家,沛柔的馬術是父親親自教的。
每年圣上若是去香山避暑,父親要伴駕,就會帶著她住在定國公府在香山的別院里。
別院里建有很大的馬場,等到日色西沉,沛柔就會縱馬馳騁在馬場里,她仍然記得那種快意,仿佛天地都闊大了許多,夕陽被她踩在腳下,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沛柔和趙五娘向來不和的,那一次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趙五娘要和她比賽。
沛聲也是要和她作對的,就拉著向來和他關系好的齊延去給趙五娘助陣。
而她這邊則是永寧郡王世子爺景珣和柯氏的外甥,也就是柯太師之孫柯明敘。剩下的位置則由兩府善馬球的家丁補齊。
才開始沒多久她就順利的進了球,她正志得意滿,而后那個原本不起眼的少年就技高一籌,連續進了兩球。
她不免有些急躁,在馬上沒有坐穩便搶著擊球,差點從馬上摔下來。也是齊延及時撈了她一把,她才免于被馬匹踐踏的命運。
從那之后燕梁的貴族才知道,原來他們之中還有一個極擅馬球的少年叫做齊延。
徐家的五娘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令她那樣的心動。
她用了很少的時間來驚魂未定,卻用了很長的時間來回憶四月的那一個午后。
他另外兩個哥哥她都是見過的,眼前這少年既不是傳聞中驍勇善戰而后來卻病弱不堪的誠毅侯府世子爺齊廷,也不是他心思詭譎只愛在內宅上用心思的三哥齊建。
想必這少年應當就是他埋骨于西北戰場,卻救了誠毅侯府一門的二哥齊廵。
此時離焰火表演開始不過剩了一刻,等到焰火表演開始,整個燈市只會更混亂。那時再要去尋找一個孩童,希望就更渺茫了。
定國公立刻就示意手下的人帶著何太夫人身邊的丫鬟下樓去燈市找人。
定國公便寬慰齊廵:“今日燈會,官府也有派人維持秩序,我已經令國公府的暗哨全部出動去尋找你弟弟了,應當很快就有消息傳來的。”
又對何太夫人道:“請老夫人安坐,貴府的孫少爺想必不會走遠的。”
齊廵便又向父親行了一個禮。禮數周全,讓人心生好感。
沛柔前生并沒有機會見到他,卻和他的遺孀夏瑩吹以及他的遺腹子思哥兒相處了好多年。
在夏瑩吹口中,他是很英武的少年將軍,十四歲就能上陣殺敵,在戰場上絕不肯退一步;也是很好的丈夫,待她從來是溫柔體貼,溫聲細語,從不會看一眼她房里的丫鬟,也沒有讓她受過半點委屈。
定國公便和他聊起來:“年前在兵部述職碰見了你父親,他說你過完年也要隨他一起去西北了?”
或者是談及西北,這個他即將建功立業成就男兒熱血的地方,齊廵看起來并不白皙的面龐有了別樣的神采:“今年過年只有父親一人從西北回京,大哥仍鎮守在西北前線。父親的意思,明年就讓我留在那邊,他帶著大哥回京述職。”
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西北的確是可以大展宏圖的地方,可也別忘了,你的家人都在等你回來。”
可憐夏瑩吹的春閨夢里人,終究還是埋骨于千里之外的西北戰場。
正說著,就有侍衛來報,已經找到了齊家四公子,馬上就會把人帶過來。
何太夫人立刻便起身要向父親道謝,雙方就又是好一陣客氣。
果然不過片刻,就有一個和沛聲一般大的男孩被七八個丫鬟簇擁著進了雅間,何太夫人將他好一陣埋怨,才想起來讓他和房中諸人見禮。
彼此都還沒有到要分席的年紀,因此也并不用回避。
她還真沒想到這一世這么早就會遇見他了,雖然她知道她今生必然也會遇見他的。
燕京貴族的圈子不過那么大,若是今生徐家仍然沒有能夠逃脫抄家滅族的命運,三皇子繼位后的那幾年,在新帝扶持和齊延逐漸施展的才能下,齊家成為燕京權貴中的第一人,她和她的家族甚至可能還是要看著他的眼色過日子。
但是那不要緊,她是內宅女子,終此一生,也只會在內宅的三寸天地里打轉。哪怕她因此日驚夜懼,他甚至都不會知道她的名字。
她一直以為她今生只要不去參加那次馬球會,不要非和趙五娘爭個高下,就不會再和他有什么牽絆了。
那如今呢。他們這么早就已經遇見了彼此,往后能全然沒有交集嗎?
她實在很后悔今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