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缸照

第十八章 趙五

皇帝原本是個明君,可是只要一遇見與許賢妃有關的事情就會失去理智。

前生許賢妃突然薨逝的時候,沛柔已經不是懵懂的孩童了,對當時的情況記憶深刻。

賢妃的猝然過世后來被查明與當時也頗有寵愛的齊淑妃有關,淑妃立刻就被廢為了庶人,在冷宮中以一條白綾結束了性命。

后宮諸人,有不少曾與賢妃為難過的嬪妃與其母族俱被帝王的雷霆之怒波及,或被打入冷宮,或者直接沒了性命。

她們的母家則或被罷官,或被奪爵抄家。

即便是與賢妃之死并無關系的官宦勛爵也是動輒得咎,京城中一片凄風苦雨,人人自危,依稀又有了先皇元昭末年寧遠大將軍阮凜叛國案發之后的樣子。

淑妃作為謀害許賢妃的主謀,其出身的誠毅侯府幾乎也要被奪爵。旨意都壓在了案頭,卻突然傳來齊家二子,也就是齊延的二哥齊廵在西北戰死的消息。

齊家的成年男子誠毅侯和誠毅侯世子皆在西北前線,家中只剩孤兒寡母。

齊廵的遺孀正懷著遺腹子,抱著丈夫的牌位和其他人一起跪在皇城下。

因為這樣,盡管齊家的爵位保住了,地位卻也是一落千丈,從原來排得上號炙手可熱的勛貴一下落到了無人問津的底層。

齊家原本在西北的兵權也被收了回來,全家的男子都在家中賦閑。

直到齊淑妃所出的三皇子成了儲位之爭的贏家,齊家才重現了開國時的輝煌。

可那是踩著他們徐家人的性命才換回來的。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許賢妃是在昭永十年的夏天過世的,距離現在還有兩年。

徐家這一代并沒有人入宮為妃,這件事對徐家唯一的影響就是父親在齊家兵權被卸以后被皇帝派往西北。

直到四年后,貞惠公主被送往西北與敕勒王和親之后才被召回。

也就是因為如此,前生柯氏才能肆無忌憚的將沛柔養成了那樣不討人喜歡的性子。

燈市兩旁有不少的鋪子和小攤,小攤上的東西大多粗劣,前生她覺得新奇也曾買了許多,回府后不過把玩片刻便丟在了一旁。沛柔想起要給潤聲帶一盞花燈回去的事情。

她記得前生京城有一家叫“成瓏記”的鋪子花燈做的最好,每年不同的節日都會做一些款式別致且數量有限的花燈售賣,頗受燕京貴族和官宦之家喜愛。

此時這間鋪子正在眼前,她自然是要進去逛逛的,海柔卻還沒有看夠街上的花燈,并不想進鋪子里逛,因此便跟著父母和姐姐先去前面看人猜燈謎。

柯氏逛至一半突然鬧了不舒服,父親就令仆婦們服侍著她先行回府。

一般講究的人家都會在上元節之前把家中需要用的花燈都采買妥當,上元節當日雖然鋪子里也擺放了琳瑯滿目的花燈,但其中的珍品數量卻少。

況且沛柔來的時間也不算早了,此時能稱得上是精美的花燈只剩下擺在貨柜正中央的兩盞。

兩盞燈皆是用琉璃制成的,一盞燈上繪了寒宮玉兔的圖樣。一只雪白的月兔閉著眼睛臥在桂花樹下,以落花描繪出微風,上懸明月,下有宮室。明月處恰是花燈中燭芯所在之處,精致非常。

另一盞燈則是蟾宮折桂的圖樣,用極大的篇幅描繪了桂花樹,樹旁有云梯,一只兔子背對觀者攀爬在梯上。同樣也有一輪明月高懸,以燭火照耀。

今年是大比之年,想必這樣的花燈是為了討那些有赴考子弟的人家的好。

兩盞花燈都很有趣,蟾宮折桂可以送給大哥潤聲,剩下一盞寒宮玉兔可以帶給太夫人。

沛柔正和父親說話請父親將它們都買下來,卻突然有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童率先出言:“父親,這兩盞燈小五都要了。”

沛柔下意識的就瞇了一下眼睛,恍然又成了前生那個驕縱的公府千金。

這個聲音她太熟悉了,除了恒國公趙家的五娘趙姿齡不會再有別人。

前生她和趙家的五娘被坊間的那些紈绔子弟并稱“京城雙姝”。

定國公徐家和恒國公趙家的矛盾由來已久,開國時分賞諸位有功之臣,徐家在武將中份屬第一,得封一等定國公的世襲爵位。

趙家在前朝就是貴族,太祖起事一呼百應,趙家也順勢而起,最終也得了一等恒國公的封賞。

徐家得封國公的時候連腿上的泥都還沒有洗干凈,又讓趙家人如何心服口服。

先帝爺的原配皇后在先帝繼位后不久就薨逝了,繼后就出自恒國公趙家,為先帝育有一子云陽王景裕,雖然是皇后,卻并不見寵。

而徐家送進宮的女兒雖然無子,卻是元昭年間后宮最為受寵的妃子,甚至先帝怕她膝下寂寞,還過繼了一個公主到她名下。

最后也是徐貴妃支持的太子成為了下一任帝王。

趙家的女兒成了太后,可她的親子云陽王景裕在今上繼位之后前往封地就藩,之后不久就病逝了,連一兒半女都沒有留下。

而徐貴妃膝下的宛平公主雖然有兒有女,卻是遠嫁東北肅昌侯蔣家,幾年也難得回燕京一次。

前生她和趙家的五娘相識的日子與如今相差無幾,二月是她祖母的五十壽宴,前生她很依賴柯氏,幾乎片刻都不能離開,也就跟著柯氏也去了恒國公府赴宴。

她聽聞柯氏介紹沛柔是徐家的五小姐,且和她一樣用了紅寶石的首飾之后,立刻就對她產生了敵意,沛柔那時也是爆竹脾氣,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對頭。

幸而兩家關系原本就不好,有所往來也不過是面子情,就隨她去了。

前生那么多的貴族小姐,惟有她們并稱“京城雙姝”,不僅僅是因為她們在家都行五。

以出身論,沛柔雖然是定國公庶女,卻也是唯一的女兒;趙姿齡雖然是正經的嫡女,卻并不是出身能夠襲爵的世子一脈,她父親只是一個屢試不第的秀才,連沛柔的三叔都比不過。

以性格論,她們皆是驕縱任性,目下無塵,爆碳一樣的性子。以樣貌論,長成之后二人都是難得一見的國色,如明珠朝露,春花秋月一般,難分伯仲。

就連今上在聽聞“京城雙姝”的名聲之后,在一次皇家的春日宴上特意召見了她們二人,也曾笑道:“一如三春之桃,一如九秋之月,果在伯仲之間耳。”

幾乎就要當場將她們指婚給皇子,幸而被長輩們以年紀尚小為由岔過了話題。

最后趙姿齡卻還是成為了皇子妃,也在三皇子繼位后成為了趙家的又一位皇后。

和她們趙家的前一位皇后不同,這位皇后幾乎是專房之寵。

三皇子并不是一個明君,執政時暴虐不堪以致民怨迭起,作為他親信的齊延成婚五年幾乎都在外替他平叛。

可他對趙皇后的深情卻是毫不摻假,為了她連選秀也可以不辦,后宮形同虛設。

只可惜紅顏薄命,趙皇后的身子一直不好,新皇為她遍尋名醫,惟有齊延身邊的大夫林羨開的藥方使她的病體有了些起色,林羨也因此被新皇奉為神醫。

可神醫最終也沒能挽留住她的性命,她在徐家被抄家族滅后不久也就香消玉殞。

新皇下令全天下的人都為皇后戴孝,那時沛柔在的香山小院也曾經被巡查而來的官兵勒令換成喪事的儀制,她這才知道原來她多年的對頭也走在了她前頭。

沛柔正想出言,卻是大人們先寒暄開了,趙五娘的父親是趙家四爺,有功名卻沒有官身,父親就只以他的表字稱呼他,“申之兄,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趙四爺也客氣的回禮:“國公爺向來是個大忙人,今日能在此遇見,可真是緣分。”他拍了拍身前的女童,“這是小女姿齡,這是你徐伯伯,快給徐伯伯行禮。”

就聽見女童比方才更甜膩天真的聲音,“徐伯伯安好。”

沛柔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她總愛在長輩面前裝乖巧。

父親便道:“小女沛柔,在家行五,這是你趙四叔。”她也不必父親出言提醒,周全的行了一個禮:“趙四叔安好。”

她果然就見趙五娘瞪大了眼睛,像是很驚訝似的。

她大約還沒有聽說過自己,只是在驚訝和她們家家世相當的定國公府突然多出了一個和她身份地位相似的小姐。

沛柔沒有理睬她,只是拉著父親的衣角向著父親道:“沛姐兒也想要這兩盞花燈。”

趙五娘的眼睛里霎時就填滿了怒火,正要上前卻被她父親一把拉住,“既然兩家的孩子都想要,我看不如便一家一盞,女兒家嬌氣,今日難得出門總想讓她們高高興興的。”

父親笑道:“申之兄說的是,小女被家母看的如同眼珠子一般,若是今日回去嘴上拖著油瓶,只怕我還要挨母親一頓排頭。”這是有意要抬一抬她的身價吧。

沛柔就故意去看那盞寒宮玉兔的花燈,果然趙五娘就上前一步,“我看這位姐姐大概比小五大了一些,做姐姐的能否讓小五先挑?”

沛柔笑道:“我是四月十六的生辰,屬狗,不知道妹妹生于何年何月。不過既然妹妹想要先挑,那就請便吧。”

趙五娘和她是一年生的,和她祖母是一日的生日,都在二月,因此在家備受她祖母喜愛。

趙五娘神色就有些微的不自然,卻還是上前拿了那盞寒宮玉兔的花燈,“多謝徐五小姐割愛了。”見長輩們沒有注意,還朝著沛柔翻了個白眼。

沛柔心中好笑,也不甘示弱的冷哼了一聲,上前拿下了另一盞蟾宮折桂。這盞燈送給大哥潤聲正好,給太夫人的花燈倒是得再挑了。

趙家的人和徐家的人向來說不到一起去,因此買完了花燈便也不再同行。

父親到底還是將她放在肩頭看了一回花燈。

她前生唯一遺憾之處便是她的身量不夠高挑,此時被父親放在肩頭,看見的風景自然不同,幾乎抬手就能捉到天上的星辰。

有千言萬語涌上心頭,潮涌退去,只剩下無法言說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