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十數日,這一日沛柔方從宮中回來,在二門上正好遇見預備出門的三叔母楊氏和二嫂劉氏。
沛柔給她們行了了禮,笑著問:“三叔母和二嫂今日是要去哪?”
楊氏便笑著答她,“今日是貢院放榜的日子。”
沛柔這才想起來,貢院放榜,她們是要去看看二哥沁聲的成績了。
“瞧我,今日是二哥的好日子,我竟渾忘了,該罰。等叔母和嫂子回來,我必然備了重禮去三房道喜。”
前生沁聲就是在這一科中的舉。
劉氏溫婉地笑了笑,“那就借五妹妹吉言了。”
完卻忽然臉色一變,捂著胸口做出欲嘔的樣子。
她在中秋節時又診出了身孕,此時還沒有滿三個月,正是害喜最厲害的時候。
沛柔就忙扶了她在廊下坐,見她漸漸好了方才開口。
“我見二嫂臉色不好,待會兒坐了馬車,一顛簸定然更是難受。不如還是我侍奉三叔母出門,去貢院看榜,二嫂還是在家里多多歇息吧。”
劉氏正欲拒絕,卻是楊氏道:“沛姐兒的不錯,原就不想讓你跟著去的。我也知道你是擔心沁哥兒,可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你且寬心,回去陪著松姐兒就是。”
見婆母發話,劉氏也就不再堅持,“既然這樣,那就麻煩五妹妹了。”
沛柔把她攙起來,“二嫂這是的哪里的話。二哥哥有了好消息,我先得了,回來正好先去祖母面前討賞。”
“這個沛丫頭,在外人面前最是得體不過,在自己家人面前,還是嬌嬌姐兒的樣子。”楊氏指點著沛柔,笑著道。
劉氏也高興,今生她和沛柔的關系比前生更好,“五妹妹這是赤子之心。”
完也就不再多話,由丫鬟攙扶著回了榆音堂陪伴沁聲和松姐兒。沛柔自然也侍奉著楊氏登車,往城西的貢院去。
一上了馬車,出了府,楊氏也漸漸有些緊張起來。
沛柔看了,就了些東宮里凊哥兒的笑話給楊氏聽,楊氏也不免起自己的孫女松姐兒來。一到這個話題,就是不盡的話。
城西貢院離定國公府有些遠,馬車足足行了有半個多時辰才到貢院門前。
今日放榜,貢院前自然也是人山人海,車馬如龍。
沛柔便吩咐車夫把馬車停在一邊的巷口,再讓識字的廝前去看榜。
人那樣多,那廝想要擠進人群中,恐怕也要一會兒。楊氏坐在馬車上也是緊張,沛柔就干脆勸她下來走走。
貢院前人雖然多,這條巷卻很清凈。有人家院中的桂花樹高過墻頭,整條巷都彌漫著桂花的馥郁芬芳。
“娘,五妹妹,你們也來了!”
沛柔正仰頭看著一戶人家院中的桂花樹,卻忽然聽見沛聲的聲音。
他看起來很興奮,握了母親的手,“娘,恭喜您,恭喜二哥,二哥高中了!”
“是嗎?”楊氏的聲音有抑制不住的興奮,“快,你快帶著娘過去看看,娘想親眼看看你二哥的名字在榜上。”
又回頭對沛柔道:“沛丫頭,你是年輕姑娘,今日外男太多,你就在這里等著三叔母吧。”
沛柔笑著點點頭,“要恭喜三叔母了。三叔母盡管去,我就在這里等著便是了。”
寒窗苦讀十余年,有些人一輩子也不過是個舉人。
如今沁聲有了舉饒功名,在勛爵人家,也算是很好了。
只要定國公府不要在如前生一般大廈傾頹,她相信沁聲一定會有金榜題名的一。
因為沁聲中舉,沛柔的心情也一掃近來的悒悒,轉而變得很好。望著這一叢金桂,也覺得是個好兆頭,心里又多生了幾分喜愛。
“鄉君。”
沛柔聽見了齊延在喚她,但是她沒有回頭。
春櫻早已謝盡,已是桂花半落紅橘垂的時節。五個月過去,她連香山都不敢去。
她害怕在那個盈滿她前生記憶的院里,再遇見今生與她之間也已經有鴻溝難逾的齊延。
“鄉君。”齊延又喚了她一聲,快步走上前來。
沛柔卻在此時回首,仿佛在她眼中他并不存在,與他擦肩而過,準備上馬車。
“三太太怎么還沒有回來,你把馬車停的離貢院近一些吧。”
“徐沛柔!”
沛柔才剛踏上馬車的腳踏,聽見齊延有些憤怒的聲音,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她收回了踏上腳踏的那只腳,站在原地,凝視著方才喚她名字的少年。
前后兩生,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從前是“徐五姐”,婚后無論情濃或是情淡,是一聲聲的“意娘”。
她甚至還和他開過玩笑,問他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時候坐在書案前看書的齊延,只是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沒有話。
那時候她真的是愛慘了他,只想生生世世都跟他在一起。
一旨婚書是他們一生最大的牽絆,婚書上的名字是徐沛柔和齊延。她好怕他會忘記。
沛柔還是讓車夫把馬車先趕到了大路上。而后淡淡地開了口:“齊元放,數月前我就已經與你清楚,往后你我相遇,只要當作互不相識就好了。”
齊延向著她走過來,神色很堅定:“數月前我也已經與你過,我做不到。”
沛柔別過臉,不愿面對著他,“這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
“可你要嫁給柯明敘,不可能與我無關。”齊延又上前一步,迫使沛柔看著他的眼睛。
雖然柯家人要等柯明敘金榜題名,并沒有前來下定。可這件事,徐家人和柯家人,大約都已經知道了。
柯氏對于這件事情,奇異地保持了沉默。其他柯家饒態度,她倒是還不清楚。
沛聲是徐家人,當然也知道這件事情,還曾經跑到翠萼樓里問過她是為什么。
她當時回答他,“柯表哥與我青梅竹馬,他心中有我,我心中亦有他。門當戶對,我們為何不可以在一起?”
沛聲欲言又止,卻最終無言以對。可沛柔知道,他會把這句話告訴齊延的。
他要她看著他,她也就看著他。她覺得他眼中的憤怒根本毫無道理。
“我與你非親非故,又沒有婚約在身,我要與誰定親,究竟與你有什么關系。”
前生她十六歲,正是對他愛意最濃的時候。她總要找借口,跑到他們書院去等著他下學,而后想辦法和他上幾句話。
也是在那時候,沛柔發現了他和何霓云原來關系很親密。他對著何霓云的笑意,永遠比對她更溫煦了三分。
沛柔見過一回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去找他。后來還是沛聲無意間起,原來何霓云與他是表兄妹。
她很快地就給自己找了借口,覺得是因為他們之間有這重關系,所以他才會待何霓云有別樣的好。
于是故態復萌,仍然常常找了機會去與他相見。
那時候齊延若是愿如今日一般用這樣熾熱的目光看著她,她大約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手的。
齊延的語氣很堅定,“因為你心里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你不應該嫁給他。”
沛柔只覺得好笑,卻不自覺紅了眼眶,“你應該還記得,我曾與你過,這世間有一樁事,叫做所愛之人愛的并不是自己。”
“這種滋味,你與何霓云從來兩情相悅,大約是不曾嘗過的。”
“可這滋味我曾嘗過一次,不愿意再嘗。你不是我,又怎知我心中的人不是他?”
“因為你心里的人是我。”
齊延俯下身,把她圈在自己的手臂之中,而后低頭噙住了她的唇。
她的唇瓣是冰涼的,也是柔軟嬌嫩的,有好聞的茉莉花香氣。
她是站在院墻的角落里的,斑駁的樹影落在她如瓊花一般潔白細膩的臉龐上。她的眼睛緊緊閉著,她沒有推開他,也如他一般懷念著從前。
他們已經告別的太久了。
他想要的更多,用手捧著她的臉,試圖去撬開她的貝齒。直到他嘗到了她咸澀的淚,才如大夢方醒一般停下來。
為了這一個吻,他已經等了十年了。
她在紅楓樹下長眠之后,他獨自一人在嘉懿堂里生活了十年。
院中的海棠花樹老去,不再開花。而他在度過無數個孤寂的日日夜夜以后,終于得到了解脫。
沛柔已經淚流滿面。齊延沒有話,默默地用手去擦拭她臉上的淚。
沛柔卻哭的更兇,仿佛要把這兩生的委屈都在此刻發泄出來。她漸漸哭的站不住,齊延把她擁在懷中,下巴在她發上摩挲。
從前每回睡前,她都會拆了發髻,將青絲披散。銀缸將滅,云月朧明,她從來都不知道每次她放下青絲,回頭望他的那一眼,究竟有多令他心動。
風吹落木樨,點點如雨。
又過了片刻,沛柔的情緒終于平靜下來。她已經做過了決定,方才的一切就當作前生沒有做完的一個夢。
她推開了齊延,努力穩住了步伐,向著巷口走。
“我沒有喜歡過何霓云。”齊延還站在原地,他的聲音聽起來,有莫名的感傷,像是積淀了許多年。
“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是你一直都誤會了。”
沛柔的腳步慢了慢。
“你也是真的不能嫁給柯明敘。”
齊延適時停頓了一下,“因為當年在感慈寺里給你下凝香露的那個比丘尼,是他母親派過去的。”
“我會給你證據的。你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