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確實走了一路,見地上落了很多的花,卻因為腳步匆匆,沒有細看,如今想來,那路上的花樹,影影綽綽,不知道一開始是什么樣子,但是這道路兩旁和院子里,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樹,我低下了頭,看著自己手心“這一路來,路上的樹木郁郁蔥蔥,我倒是沒有看見多是五月雪。”
“這是因為夫人喜歡,婚后覺得這院子光禿禿的,所以才從這院子里,栽了許多的桐木,桐木可做家具,果實可煉桐油,桐油可做防水之物,還易燃,自然是個好東西。”他主動岔開了話題,其中深意,我隱約有些明白,低著頭不肯做聲,只是聽他說話。
說了有一會,我給他倒了杯茶,放在了他手邊,他喝的很慢,說話這么久,他還是有些累。我笑,然后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我知道你的意思,這些年,我們兩個人只是沒把話說白了而已,我們心中早已經沒有了彼此。你不用事事拿話點我,我已經明白了。但是,除了男女之情外,你更像是我的朋友和親人,我今日來看你,是看一個維護我多年的朋友和大哥,不是別的,我們之間也沒有別的。”
“你剛才一進來,我就能猜到你為了來看我,肯定費了不少的周折。你又何必為了我而頂撞陛下。”
“你是怕陛下因為我的頂撞而遷怒于你?”
他淡然一笑“你是故意的氣我嗎?”
“你如果不是怕他遷怒于你,就不用為我擔心。我不來看你,我就不是我了。自然也得不到他這么多年以來的寵愛了,譚大哥,院外的五月雪確實很好看,你可要快點好起來。”他既然可以借五月雪轉移話題,我自然也是可以。
“你見沒見到虞鶴?”說起他好起來的話題,他好像有話對我說。
“我見他做什么?”我對這個虞鶴并沒有什么好感,一幅好的面皮,說話看人都笑著,但就是讓人捉摸不透,這種人最好還是敬而遠之。
“他說我如果要好起來,豫王府就要辦一場喜事來沖喜。”
“怎么?你要拖著這副身子娶二房?”我看他說的一本正經,不像是開玩笑的,但我還是忍不住的揶揄他。
“我沒有你玩笑,是要為我的兒子娶正妻。”
“你的兒子不是本來就有,一樁從小就定下的娃娃親。雖然不知道是誰,但既然他已經到了年紀,娶進門兒來,過日子也是好的呀。”我不知道這事有什么重要的,他要放在這里講。
他還沒有開口,門就被從外面推開了,門外走進來的,正是與我一同來的昭兒,昭兒身后跟著一個慌慌張張的丫頭,定睛一看,正是略顯得有些緊張局促的新月。
“你們兩個去別處玩兒,我與譚伯父還有話聊。”我并沒把他們倆當回事,只覺得他們還如小的時候一樣,在一處玩呢。
“伯父,伯父,您并不是迂腐之人,您真的相信沖喜之說?”昭兒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等我意識過來的時候,只聽容潭說道“新月如今也十四歲了,也倒了成婚的年紀,她又不會與太子殿下去做側妃,婚事之事,就不勞煩太子殿下操心了。”
容潭對昭兒一貫是和顏悅色的,但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卻很是堅決,他從一開始就不同意,新月嫁給昭兒,本來新月就沒有這個意思,再有他的支持,新月自然非常篤定的拒絕了。
“她本來…本來是要做…”昭兒被心中的情緒激蕩的說不出話來。
我看了一眼新月,她也用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我深吸一口氣,對新月說“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然能讓姑父的病好起來,新月也是沒有意見的。”她的語氣如她的人一樣有主見,任誰也改變不了。
“那好,那好。”說著,我站了起來,向外走了兩步,又轉了回來“昭兒,你先帶著新月出去。”
“母后…”昭兒還想再說什么,但是他感覺到了我的怒氣,所以也就帶著低著頭的新月離開了這個房間。
門再次關上,我還沒有開口,容潭淡淡一笑“如今,也該是他的兒子嘗一嘗,被人奪走摯愛的滋味。”
“我知道你并不是會這么想的人。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別的打算?新月,新月怎么可以…她還這么小。”
“云娥,萬般皆有命,半點不由人。你看這個命運,什么時候由過我們自己?你覺得我把新月當作豫王府的擋箭牌,是,包括她姑姑在內,她們都這么想,可是你知道這丫頭對我說什么嗎?”說到這里的容潭有些哽咽,好似很有觸動。
“說什么?難道還自愿往你們這個火坑里跳嗎?你的兒子,雖然也是文武雙全,相貌堂堂,但是,我記得他自小不與新月親厚。她嫁給昭兒,最起碼有一個人,可以一心一意的疼愛她。”我自然是很生氣的,昭兒不僅是陛下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這樣好似我的兒子,被徐氏的兒子比下去一樣。
“這個丫頭懂事,她知道家里發生了這一系列事,都是因為陛下忌憚豫王府,她太懂事了,一直都是這樣。與你很是不相同呢。”
“我怎么了?”
“你一直都不太懂事,可是,卻在你的人生大事上,懂事了一回。”在這話里,我聽出了容潭的怨懟,我想要解釋,他卻搖了搖頭“過去的都過去了,云娥啊,我們彼此的孩子都要成婚了。你說我們,還能活多少年?”
從別邸走出來,我恍惚的坐在轎攆上,從頂部落下來的流蘇,隨著走動一晃一晃,晃的我有些頭暈。
我開始慢慢的回想和思考,從一開始,然后到現在。
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就算是我不想,這時光匆匆如流,確實沖淡了許多東西。因為我發現,雖然我并不想護著,但我確確實實已經護不住豫王府了。
陛下不僅是因為容潭的原因才會對豫王府下手,而且如果從另外一個層面來講,陛下也因為顧及著我,所以才遲遲不愿對擁兵三十萬,封地三千里,又在軍中頗有聲望,可以一呼百應豫王動手。他也確實不太敢,直接對豫王動手,所以陛下才采用迂回的戰術,從豫王身邊的人下手,他的兩個孫子,他的世子。
這件事情里,我把我自己想的太過重要,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把我自己想的太重要了。
容潭或許喜歡過我吧,雖然我并不想承認,可徐氏確確實實是個好女人,容潭也值得擁有一個心里裝著他的好女人,所以,容潭與我的過去已經不太重要了。
太后說的對,君心似海,又深又變幻莫測,這么多年來,也確實一直沒有看透容煥。他或許從還是小奴才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自己的心機和城府,只是我沒有看到,只是他沒有對我展露而已。我把我自己想的太聰明了,又把別人想的太笨了。
新月的婚禮,我沒有去參加,昭兒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宮里,第二日如平時一般去上朝,只是我隱約感覺到他不同了,不過我依然還是很笨,沒能想明白,他哪里不同了。
至于陛下,我倒是對他有了一絲期盼,盼著他能主動來找我,向我求和,我或許會為難他幾次,最后會如同之前的許多次一樣,我們就會和好如初。
我已經不再介意容潭意外墜馬這件事。因為陛下有他要做的理由,而我也阻止不了。
我為我的改變而感到震驚,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快的接受,自己也有無能為力的事,我看著自己的掌間,慢慢消弭的掌心紋路。好像,一些曾經在我心里,滿滿的東西,也隨著時間的消散,慢慢的不見了。
陛下還是來了,他帶了一碟我最喜歡吃的蜜瓜來。這蜜瓜是從西域而來,一路舟車勞頓,所費頗多。所以即便我很喜歡吃,但我已經絕跡不讓上貢了。
盤碟之上黃橙橙的蜜瓜,新鮮的還向外流著果汁,十分的誘人。
他只是讓人放在桌子上,與我的手只有一步之遙,他算計的非常明白,如果我伸手拿了蜜瓜,那么就代表我原諒了他。
我將手里的書翻了一頁,并沒有拿蜜瓜,而是轉頭主動看向了他“陛下,你聽外面夏蟬再鳴。”
“天氣已經這么熱了,也自然到了它們鳴叫的時候。”他沒有想到我會主動對他講話,有些局促的將蜜瓜盤,往我的手邊推了推。
“它們真的好吵。”我合上了手里的書,這蟬鳴讓我一個字都看不下去。
“我這就把他們打下來去。”說著,他站起來就往外面走。
“你就沒有,想過一個徹底的辦法,讓我聽不見它們嗎?比如說叫我寢宮附近的樹木全部砍伐干凈?”我覺得有些委屈,這個辦法,二十年前,容潭就為了我想到過。
他聽了以后,似笑非笑的坐回了原來的位置,片刻才開口對我說“云娥,你是真的討厭夏蟬的聲音嗎?”
“我自然很討厭,真的是太煩了。”我不假思索,回答的斬釘截鐵。
“真的嗎?”他又問了我一遍。
“當然”我依然這么回答。
“真的嗎?”他依然堅持,就連語氣也與上次一樣。
“我又沒有翅膀,我飛不上天。我沒有令人發聵的聲音,所以,我就只好沉默著。我沒有辦法像它們一樣,只活一個夏天,它們的生命雖短,卻活的那么自由自在。我是羨慕它們的。”我伸手拿起了一塊蜜瓜,放在唇間咬了一口,依然是又甜又脆又多汁,濃郁的香味之后,甜的舌尖甚至有些發酸。
“你分明這么喜歡吃這個東西,為什么不讓再進貢了呢?”
“因為我不是夏蟬,我還有春秋冬其他三個季節。”他看著我笑了,然后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但是我知道他是沒有辦法才會這么說“我向你保證,我再也不會像容潭下手。”
管他是不是像他說的那樣,為了我。總之,我是相信他說的話的。
可是容潭還是死了。
我聽到消息的時候,看著掉在地上摔得稀碎的玉耳環,這翠玉的耳環,是我今日第一次帶,就這么碎成了沫,還真是有些可惜,不過沒有給我多少可惜的時間,舊日的情緒和回憶就涌上了我的心頭,我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可是我的眼淚順著我的指縫還是流了出來。
他本來就重傷在身,這一兩個月得到的消息,這有了很大的好轉,可是他的院子起火了,濃重的桐油味兒,幾乎把他熏暈過去,他沒有辦法走路,只能雙手杵地爬出大火。也受到了很大的驚嚇,過了兩日,他還是沒能挨過去。
這個五月雪,這個他口里渾身都是寶的五月雪,還真是個禍害。
葬禮后的某一天,我正在翻看虞鶴大師送給我的幾本清心用的法書,他真的是無所不能,讓我的心很快的平靜了下來。有人送進來了帖子,說豫王世子妃徐氏請我明日過府一趟,我來來回回看了三遍帖子,最后才確定自己確實沒有眼花,她真的寫了帖子給我。
“娘娘,虞鶴大師送了新的手抄法書來。”思兒將兩本厚厚的書放在我的手邊,我看了一眼腳邊燃燒正旺的火盆,順手就把這兩本書放在了里面“果然,這世間就沒有不中用的東西。這樣的廢物,拿來燒火也是好的。”
“娘娘,你是怎么了?”思兒有些害怕的看著我,就在剛才,我還捧著虞鶴的法書,如獲至寶。可如今我就換了一副面孔,又回到了之前那個,對虞鶴嗤之以鼻的我自己。
我笑了笑“我本想要通過這樣的方法,或許可以為容潭積累一些功德,讓他早登極樂。可是剛才我看到徐氏的帖子,突然想明白,這輩子還沒有活明白呢,怎么就期待下一輩子了呢?去,去,去。把這些垃圾書都燒了,然后,再用水,抹布等物,好好的打掃一下坤宮,你不覺得這段時間這里烏煙瘴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