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應該是想要罵我一頓的,她一直忍著,一來她是個端莊得體的大家閨秀,再來或許她還記得,我曾經照顧過她,雖然只是一件舉手之勞,但是,她應該不是那般忘恩負義的人。
我今日見她,卻見她一身素稿,甚是悲痛。看我的眼神里,也是滿是恨意。我有些疑惑的頓了頓步子,隨后繼續向前走,她站得筆直,等我到了她面前,都沒有給我行禮,我也不愿與她計較,我們二人面對面的站著,她身手,點了點手邊的漆木盒子。
黑中泛著紅色的漆盒,是甚好的盒子,盒子的開口處用的是銅鎖,我看著上面開著的鎖,已經因為摩挲而變得光滑,看來這把鎖已經是有些年頭。
“這是什么?”抬起頭來看向徐媛兒。
“這是他臨去之前,千叮嚀萬囑咐的要交給你的東西。”她伸手,想要把盒子打開,但是手伸到一半又垂了下來“這是給你的,我就不碰了。”
說完,她轉身離開了房間,我看著關起來的房門,伸手打開了盒子。
盒子里放著一封信,我把信拿起來以后,只見盒子里面放著,一只斷成兩半的翠玉簪子,一直只繡了一面的香囊,只寫了一闕的詞,一只干透了的梅花,一條手帕…
這全都是我的東西,這只翠玉簪子,是我們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掉在豫王府后花園里的那只。
這一只繡了一半的香囊,是有一年他生辰,我打算送他的生日禮物,可是我手太笨,只做了一半,他的生辰就到了。我說你先戴著,明年給你補上,可是,我并沒有做到。
那只梅花和寫了一半的詞,是有一次金陵下了大雪,我們去籠山賞梅的時候,遇見了正在那里起詩社的一群讀書人,我想了許久,只寫了一闋。
然后我翻過了那頁紙,另一面是容潭的字跡,他寫了這首詞的下闋。
而這只手帕,我想了許久才想起,是有一年,我突然心血來潮,去他府里找他時,遺落在府上的,第二日我們便定親了,我也并不是很喜歡這只帕子,再一看這帕子上,繡的是淡紫色的五月雪。五月雪是桐花的一種,大多都是白色的,可唯獨豫王府外的后山上,有一大片淡紫色的五月雪,在東都的時候,我每年的春天都要過去看。那些時日真的都是好日子,都是讓我這一生都沒有辦法忘懷的日子。
我把拿出來的物品一一放到了盒子里,這分明就是,一盒關于我們之間的回憶。最后我打開了信,只是看到了開頭那幾個字,我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云娥吾愛,還是第一次這樣叫你,還是第一次任由自己這么的放肆,可是我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云娥,你不要哭了,我已經受了太多的苦難,如今也算是解脫了吧。又或者因為我的前半生太過順遂,所以才叫我,痛失所愛,早早離世。我記得你寫給我的信里面,有這么一句話,你叫我保重自身,望著前面去生活。我一直在想這句話,可是我沒有做到這句話里面的一個字。我每一日,都在忍受著失去你的劇烈疼痛,我也沒有辦法望著前路,最終,我也還是沒能接受另外一個人。云娥,我覺得寫你的名字都是一種極大的幸福,可是這種幸福與我來講,需要克制,不可過當,更是不可逾越。云娥,你這一生過的還順遂嗎?這是當我,意識到我不能與你長相廝守以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那就是我想讓你這一生都平安順遂,如今我已經沒有辦法親口問你,所以我想讓你問問你自己,你這一生有我,有陛下,到目前為止,或者是到你閉上眼睛為止,過的還算順遂嗎?如果你覺得還行,那么我應該是死而瞑目的。云娥,那日你來看我,你很生氣,氣陛下這么對我,也氣陛下這么對你,可是你的每一句話都在說陛下,你的每一個氣鼓鼓的表情,都在氣陛下。你甚至連一個長長的眼神都沒有給我。所以我岔開了話題,故意氣你,可是我發現你不生氣,你更多的是如釋重負。好吧,你已經被陛下搶走了,應該是我們相遇之前,你就已經被他搶走了。我記得,那是我們在仙女樓,一共四個蟹粉獅子頭,頭頂上那一點子蟹粉全部都給了你,以后的日子,我也一直這么期盼著,你的身邊和眼前永遠都有最好的東西。可是我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給你這些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陛下。他確確實實,用盡全力把最好的給你了。云娥,我寫到這里的時候,也真的沒有忍住心酸。因為我發現你其實根本就沒有愛過我。我只是困在了我自己的一廂情愿之中,莫名其妙的成為了你們之間的絆腳石。那年山間有風,吹著你的長發,有花葉自你的發間而過,你就好像這花間的仙子。那一年山間有雪,你穿著鵝黃色的大氅,頭頂是大片紅梅,如同雪間的仙子。有時你只需要在院子里,裙邊抖擻在空地上轉來轉去,你的笑聲,就如同天籟一般。真是可惜呀,你這仙子,沒能在我的院子。我走了,山間有風雪,林中有大霧,但是帶著你這笑聲,還有那點支撐了我一生的回憶,我也確實是,能夠閉得上眼睛的。云娥,若是有來世,我們不要再見面了,或許有遺憾,但是我意識到了,就算是下輩子,你還是想與他在一起,所以我就不來做你們的阻礙了。容潭”
門再次被打開了,徐氏聽到我的哭聲,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所以就沖了進來“他不是跟你說不要哭了嗎?你心里都沒有他,你還哭什么?你不違心嗎?你利用了他一輩子,你還要在這里假惺惺嗎?柴云娥,你還真是個令人作嘔的女人!”
我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想讓自己不要再哭了,最起碼不要在這個女人面前,我把她當了一輩子的敵人,并不想在她面前狼狽,想來他也是一樣的。可是我做不到,哭聲還是不如我想的那樣,從我嘴里傳出來,淚水也早已經將手里的紙濕透“你又怎么能明白?你又,你又怎么能夠指摘我們!”
“他是我的丈夫,你也是陛下的妻子。就是因為你頻頻的回看別的男人,就是因為他一步都不肯往前走。你們如今才會落得如此下場。你們都不肯放過自己,所以你們活該一個埋在土里,一個滿心愧疚,不知如何補償。”
“徐媛兒我看你是瘋了。他是你的丈夫,他也算是對你仁至義盡了,你放眼整個金陵城去看,哪個世家的夫人有你這樣的日子?他一生都沒有納妾,照顧你,疼愛子女,在看你如今這個怨懟的模樣,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他已經做的足夠好了。”我覺得我是可以說這個話的,因為他確實給到了徐氏,以及三個孩子最好的照顧。
“我要一個空殼做什么?他確實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男人,甚至也是一個好丈夫。可是你沒有看到他眼睛里對我的冰冷,你一定覺得你非常有資格說他做的最好了,他確實是對你做到了最好。可是對我,他在我身邊的每一刻都是對于我的折磨,對于我作為一個女人的諷刺。柴云娥,我自問事事都不輸給你,你憑什么得到了陛下的愛,又得到了我丈夫的支持,還在這里懵然不知,佯裝可憐的流淚?滾,你滾出我的家!你看這個盒子,當初,火勢剛剛起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爬了出來,可是到門口的時候,他又折返回去,就是為了把這個盒子帶出來。他這輩子全指著這個盒子活著,你出嫁的日子,你的生日,第一次見他的日子,你的,所有與他有關的日子,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這是他,打開這盒子的固定日子。柴云娥,你,你搶走了我的丈夫,你還沒有給他幸福。我可以讓你把他搶走,可是你身為一個人,最起碼,也不能讓對你好的人就這么離去。他的心里帶著萬般的遺憾,他,他確實是一個好人,可是,我寧愿從來沒有攪入到你們的事里,又希望自己來得早一些,能夠讓他這一生,不要如此潦草和痛苦。”
徐媛兒一直是一個溫和又少言的人,她現在雙頰通紅,又氣憤又悲傷,在以往的情緒里,走不出來。
我有些灰溜溜地抱起起盒子,然后離開。我沒有什么顏面,在她的面前,也確實如她所說,作為害了容潭一生的兇手,我甚至沒資格哭泣,可是這悲傷的情緒我沒有辦法消化,也只能哭了一路。
就在這個時候。我迎面撞上了新月,我這才發現,有些慌不擇路的我,居然迷路在了后院。
新月拉住的甚是狼狽的我,把我帶到了她的房里,倒了一杯香氣四溢的花茶給我,我哭的昏昏沉沉,口干舌燥,喝了一口,倒是覺得原本涼透的心口,又恢復了一點熱度。
“娘娘,你好一點了嗎?”她看我止住了眼淚,帶著淡淡的笑意問我。
我看著他,總算是沒忍住的,問了她那個。我一直想知道的問題“我的兒子,究竟那里配不上你?”
她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后又恢復了她那淡淡的笑容“娘娘,我今日才知道,你,姑姑,姑丈,還有舅舅的故事。所以我想問你,你覺得舅舅把你搶過去,這件事情他做的對嗎?”
“他若是不做這件事情,至于到現在這個樣子嗎?”我雖然評判不出對錯,但是從我心里還是怨他的,怨他把局面變成了這樣,怨他間接,甚至是直接的害死了容潭。
“可是您站在舅舅的角度上,如果你是舅舅的話,你覺得他做這個事情對嗎?”
我沒有說話,只聽她繼續說道“如果我是舅舅的話,我深愛一個人,別說那個人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就算是他的心已經是別人的,我也要把她搶過來。可是太子殿下,直接放棄了。我說不愿意他就放棄了,他就沒有想過,我為什么不愿意?我的心思固然難猜,可是他如果如同陛下一樣,如今,我會不會和娘娘您一樣,留在他的身邊呢?你也是知道的我的心里是有殿下的,所以,他沒有做到第二個陛下,我自然也不會成為第二個娘娘。”
“這還真的是報應。”說到這里,我笑了笑“陛下搶了你姑丈的女人,你姑丈的兒子,生生奪了陛下兒子喜歡的女人。新月,你真的是一個別扭的人。”
“若是與不愛之人在一起,對于雙方來說都是折磨。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與這不愛的人在一起。可是心里有愛的人,即便是沒有辦法在一起,那也是想盡了辦法的。太子殿下一個辦法都沒有想,娘娘也是。所以那些真的努力的人,他們即便是得不到心,守著一個空殼,也是能夠過完這一生的。”
“太后總是夸獎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我看你倒是傻得很,傻的很啊。”說著,我站了起來,伸手摸了摸新月的頭發“太子,想不通,也想不透,他或許不配擁有你。”
我回到了宮中,這個我捧了一路的盒子,找個地方好好的放了起來,最后我合上柜子,這一段記憶雖然珍貴,但確確實實也有塵封起來了。
新月有句話說的非常對,即便是守著一具空殼,也是可以過完一生的。
我的一生,也是還要過下去。
得知昭兒的死訊,我躺在床上,雖然已經暈了過去,那我還是走馬燈似的在做夢,夢見他的小時候,我自己的小時候,夢見母親溫柔的摸我的頭發,我摸昭兒的頭發,便是如此,我依然還是要活下去。
陛下,昭兒,容潭,哥哥,母親甚至是太后和徐媛兒,都出現在了我的夢里。我的這一生好像太長了,所以,我這么想著,我這一生,應該也是一場夢吧,只是這該死的蟬鳴,總是讓我睡的不太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