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掌燈

第六十四章 勸離

錦里客棧位于東門街五柳牌坊道口,端看那些提箱拉篋,進進出出的客人,便知在此處打尖或是入住的大有人在。

待拉緊韁繩停穩馬車,秦十八收起晃蕩在車沿的右腳起了身,踩著平頭履從馬車前端的馭板上一躍而下,客棧門口立馬有伙計上前,取來兩塊木頭制的“伏兔”安插在了車輿的底部,起到固定馬車的作用。

秦十八足尖一旋突然折回身,打算抬臂讓馬車里的人兒扶著下來,卻正好瞧見宋知熹已經提著裙子跳下,動作雖然與他一樣熟稔卻不知道比他好看了多少。

看她壓根沒有怪罪的意思,秦十八覺著自己也沒啥好矯情的,道,“誒,這就到了,那我……”話還沒說完,一個女子咋咋呼呼地從客棧里走出來與他擦肩而過。

“姑娘!”

“盤錦,能再見到你真好。”宋知熹迎面而上,看見邊上停靠的顯然是馮府的馬車,對她豎起大拇指笑道,“好樣的!”

盤錦此時有許多話想問姑娘,且不說姑娘徹夜未歸,那夜她正守在府門前,正糾結是否要稟告老爺,一封突來乍到指明傳給她的信件讓她將信將疑,最終她還是憑著自己的感覺照做了,好在確實是姑娘,讓她慶幸自己是照做了。

“事出突然,我也是莫得辦法啊……”宋知熹無奈道。

“姑娘,先不說別的了,”盤錦覺得處理好要緊事才是當務之急,“婢子已經按照你的安排打理好了,馮老爺正在樓上等您。”

宋知熹點點頭,正要與盤錦一道入了客棧,又轉身喚住她,“對了,盤錦,你來招待一下這位秦公子。”

秦十八啊呀了一聲大步走近,“宋姑娘,不是我這人麻煩,既然是要說理,我覺著我還是與你一道進去比較好。”

“有我一個男子在場,也好給你整整場面不是?”秦十八抬起下巴瞇著眼笑,可在旁人看來,那幅表情活脫就像一只黃鼠狼見了雞。

秦十八琢磨明白了,這女子一大早從找他到現在,都是為了馮家那攤子難事兒,馮秉溫那爺們兒估計剛從詔獄出來自顧不暇,壓根還對自家的處境半點不知情。

想必這番安排,要么是規勸,要么就是提醒。

真是神了,從主仆二人的對話里他也聽出來,這宋知熹昨晚便為馮家安排好了客棧?她怎么有把握馮家能被赦免出獄?

不,應當換句話說,她怎么知道太后能一夜之間就活了過來!

天方夜譚都不敢這么寫的好不!

八成是她破罐子破摔賭的,沒成想還真給她賭中了,還真是……

上天的寵兒,不,運道的寵兒。

不過,她就算再能耐再聰慧,對一個大老爺們兒講理,女子天生占下風,哪有他能耐?既然是胖蕉的摯友,以后他也少不了要和她打交道,他可是鎮場高手,這些個能耐怎能不先讓她們主仆二人掌掌眼?

他可不是閑著,畢竟勉強算得上是同道中人,也好讓人家心里有底。

盤錦第一次見到這人,見他膚色如麥眉眼深邃,雖然在京城里看稱不上有多清俊,但面相好歹瞧著正經,只是……這幅表情實在是乏善可陳。

宋知熹輕輕地拍了拍盤錦僵硬的手背,回道,“哈哈確實有道理,還是秦公子處事周到,那就……請吧。”

想必應是正值正午時分,錦里客棧內客源滾滾,盤錦隔在宋知熹身邊,以免有人不小心沖撞。

穿過一樓的迎客廳,踏上樓梯中間的漫坡,是一道樟木鋪就的長廊,長廊盡頭的一排軒窗向兩邊大開,視野毫無遮擋,便可把長街上換了春衫的人兒盡收眼底,令人耳目一新。

辰字號房采光良好,盤錦把房門推開的時候,屋里屋外都能瞧得分明。

馮箏率先從柏漆杌子上起身,看到宋知熹頓時眼前一亮,“阿熹,你來了。”

宋知熹先一步進了屋子,雖然她時常進出馮府,但大多時候是待在馮箏的閨院,因此與這位馮太醫見得不多,對他脾性什么的不甚了解。

定心片刻后,她握了握馮箏的手便走到馮秉溫身前,福身道,“馮太醫,知熹唐突了。”

“使不得。”馮秉溫雖然知道自己是長輩應該為尊,可畢竟才受了人家這么大一個雪中送炭的人情,也半分沒有對眼前的女孩子看輕的意思,他溫聲道,“宋姑娘有心了,得姑娘如此相助,馮家是感激的。”

房門推拉的聲音引起了馮箏的注意,她向門外投去視線,看到一個男子入內,低頭在盤錦耳邊說了什么,緊接著盤錦就跨出了屋子,不忘輕輕巧巧地把門合上。

馮箏的笑容凝在了嘴角,見男子向屋里投去視線,一邊大步朝內走來,她下意識地看向了宋知熹。

“哦?這位是……”

宋知熹感覺有人用胳膊肘杵了杵她的袖子,回頭便看到秦十八咧著嘴對馮秉溫十分熱情地笑。

宋知熹眼皮一跳:秦兄弟您猴急個什么呢?

她正要跟人解釋,卻被身邊之人攔身搶了一步先機,“久仰馮太醫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是溫朗有加啊!”

宋知熹有預感這男人馬上就要步入正題,喘都不讓人喘的,趕忙喚來馮箏招呼道,“來!咱先坐下說話。”

因為時過正午,在客棧打尖住店的多為趕路而來,“酒困路長人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客棧分外貼心,在各廂房內添的是蘇合香,外加冰片提神醒腦。

馮秉溫并不言語,只是細細掂量著說話之人的心思,待聽到后面,他緊繃的身子慢慢松垮了下來。

“宮中如今對馮府持的是什么態度,這幾日,便可見端倪。”

“您要看開,如今非但宮中,民間小話傳得快,對您也頗有微詞,想必您心里也不會舒坦。”

“這太醫當不下去,醫館怕是也開不成了,雖說陛下深明大義,但事情已經發生,終究還是會有隔閡的。”

“與其過這樣相看兩厭的日子,倒不如尋個他處另辟蹊徑,只要青山常在,未來定當可期。”秦十八眼神熠熠,炫目奪人,似乎能憧憬出京城以外另外一副錦繡光景。

“所以……”馮秉溫頗為動容,扇動著僵硬的嘴唇。

他雖然向來看得開,在未明事理之前他并未做出這最后的打算,他到底是心懷僥幸打算賭一把,賭著風頭過了他便可以重操舊業恢復往常一般。

不過,決然地換條路走,也許還能免了碰壁之苦,他這是成全自己,成全馮家。

“我,勸離。”宋知熹斂下眼睫緩緩開口,清亮的女聲蕩徹心扉,簡短的兩個字如黃鐘大呂,幾乎把馮秉溫心中最后一抹僥幸與不舍擊得潰散。

馮箏一個激靈突然醒神,她微微張口,難以置信地看向出言的女子,搭在女子臂間的手也幾不可察地松動,滑落。

馮秉溫心中了然,他身為一家之主,比誰都要心思通透,輕吐出一口濁氣之后,他頓時感覺身上輕松了不少,開口道,“誠然,看眼下這情形,十二州府皆為繁華安定,我馮家,在哪兒都比呆在京城要好得多。”

“哈哈,馮老爺好心性!秦某以茶代酒,敬您一杯!”秦十八拱拳起身笑道,眉眼不似起初的怠慢,此刻盡是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