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掌燈

第六十三章  心思

日光亮得刺目,從詔獄里走出來,就恍若見到另外一番天地,說是重生也不為過。

馮箏適應了好一會兒,眼睫上下輕顫著,終于能完全睜開雙眼,直到這時她這才體味到,話本子里的重生之喜是緣何而來,又是怎樣一番動人心魄的滋味。

獄卒扶著馮秉溫在最后出來,眼見之人或許會暗嘆,這久守詔獄之人到底是還留有溫情,難得體恤,卻忽視了被扶之人略顯艱難的步伐。

踏出大門的那一剎那,馮秉溫咬緊牙關半闔了眼皮,這才依稀看見只有他的大女兒和他那個不善言辭的發妻,正眼巴巴地望向他。

馮府的庶出子女還是有兩個的,他們的姨娘因生產不利去得早,念在他們年紀小又是雙生子,已經被找回的奶媽子帶進外頭的轎子里等著了。

整個馮府,只有馮箏與他向來最親,大閨女知冷知熱,也懂得時常對他這個爹噓寒問暖,而發妻馮柳氏卻天生性子軟和又內向,待在后宅里安分守己得過了頭,別家的嫡母都明里暗里偏心嫡親的子女,私底下打壓庶出,到她這兒反而就拎不清了,全然不分偏重,對三個子女不分嫡庶好得沒話說。

既然闔府安寧,他也樂見其成,只是,這大女兒終究是與她生分了。

馮箏率先上前幾步攙住了他,哽咽地喚他,“爹……”

看到來人,獄卒即刻撒開了手,馮秉溫順勢挺直脊背,“沒想到我年紀不大,腿腳竟也不利索了。”

大開的主門外,一個戴著兜帽的人攥著牌子疾步走來,紗簾隱約遮住了上半身,只看衣著與身形也能看出是個女子,那女子稍稍停頓探看,便徑直朝他們這邊走來。

馮箏正和柳氏要把馮秉溫迎上轎去,一個軟糯而略顯焦急的聲音卻忽然喚住了他們。

“馮姑娘請留步。”

待走近了,盤錦一手掀起兜帽福身見禮,正在馮箏要開口的時候,她卻扭身對馮秉溫見禮,道,“見過馮老爺,婢子是宋御史府上大小姐的人,我家姑娘有要事相談,昨個兒便送了口信囑咐我留心您這邊的動靜,還請您和馮姑娘跟著婢子走一趟。”

馮秉溫不解地看向馮箏,“宋御史府上,可是宋知熹了?”

馮箏點頭笑道,“是了。”

馮秉溫沒多在意,徐徐道,“你家姑娘若真有事,改日來我府上便可,我們也能好生招待,我還有一眾家人在外頭等著,眼下離去著實不太方便。”

盤錦也沒敢真急,只是腆著臉相勸,“實不相瞞,我方才托人打聽,馮府應是還沒解封,因為那封條還原封不動地貼著……”

馮箏聽得一愣,倏地抬頭去看她爹的臉色,又落寞地低頭咬住了下唇。

“不過馮老爺不必擔憂,我家姑娘已經安排好了,馮府的貴親都可以隨我一同前去客棧暫歇片刻,”盤錦微微笑道,“應是時候尚早,想必官府一會兒就會動身前去府上解封撫慰。”

馮秉溫心知肚明,宋知熹與他閨女向來交好,是以信了這位婢女的言辭,不過聽到最后一句,他臉上泛起了一絲苦笑。

看著大女兒朝他點頭似是要他同意,他便有些好奇了。

這位與他閨女年歲相近的女孩子,能與他有什么要事相談?

雖是這么思量著,但他也沒持多大念想,只當是她刻意為他馮家解圍,免得他們一會兒陷入在自家府門前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

想著這姑娘確實有心了,他也隨即點頭答應道,“有勞了。”

一輛馬車坐不下,馮府其他家眷先被車夫引著路先行離去,只有馮箏陪著馮秉溫站在路口的石臺邊,等著盤錦招呼一輛馬車過來相接。

馮秉溫有些出神,若是他本就孑然一身,他也不至于心生擔憂。

他堂堂正正做了太醫正將近十年,入宮入得早,整個太醫署就數他頭發最為烏青。多年來從未出任何差池,他不奢望什么潑天的榮耀,只求殷實安穩,好給自家子女一個堅實的后盾。

希望是他多想了,他雖不至于功高,但勞苦還是有的,以他在宮里各殿輾轉的次數來說,他都能混個臉熟了,多少宮殿里一有頭疼腦熱便是指了名喚他馮太醫去看診。

這半點情面宮里不會不給。

他感覺手上有幾分松動,回神看到馮箏怔怔的面容,便循著她的視線看去。

對面酒樓門前停著一匹赤兔駿馬,馬蹄上沾了不少黃土,一男子牽著韁繩背對著街道,身形高挑俊朗,幾名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兒從酒樓走出來與他碰拳問好。

此人應是從京郊打馬而來,街道雖寬,但隔得不遠,馮秉溫覺得此人有幾分熟悉。

“云楊!這會兒舍得來了!”一個體態略豐的男子率先上前,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面色有些酡紅,顫顫巍巍地拍著來人的肩道,“等你好一會兒了。”

馮秉溫恍然,原來是景國公府的世子云楊,去年便和他家結了親。

馮箏看得有些怔,“爹,我們……景國公府……”

馮秉溫知道閨女在擔憂什么,看著閨女難得靦腆又落寞的神情,他溫聲開解道,“莫要多想,等你爹找個合適的機會,再去國公府走一趟便好了,不是多大的事兒。”

“誒,世子爺……那小娘子長得不錯啊,不過我怎么看得有些眼熟……”

“你喝昏頭了!”淮陽伯府的大公子出言提醒。

現下京中居有兩個世子,能叫的上世子爺的,卻獨獨只有一位。

景國公府與颯國公府落戶兩地,自然走得不近,云楊沒多想,他與周緒呈也不熟,唯一知道的關于他的功績還是和衡川郡王手談幾局時聽聞的。

他回頭向對面望去,只看見一個身姿俏麗的女子被扶著上了一輛馬車,他對女子向來眼生,只是那個扶著人的婢女他好像曾在街上見過幾次,在他印象里還生龍活虎得很……

罷了,沒準是經常隨主子出街的,習慣性打頭陣……

他眉心一跳,顯然是想起了什么便突然回頭,微微張口很是驚異。

“賀銜在嗎?”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