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明從銷遠的房里出來以后,正要去書房里與馬叔議事,路過連廊時,聽見有兩人在爭吵,便停了下來。
“我不去!誰愿意去趟那攤渾水誰就去。”年輕而清脆的聲音,與肖建有幾分相似,又沒有那種調皮在里面,該是哥哥肖強了。
“你權當幫我一下,怡姑娘受了委屈,我不能坐視不管吶,你就在那邊呆上幾天,給姑爺稍稍使使絆,等他收斂一點后,你就回來。”有些嘶啞的聲音,該是肖掌柜了。
“爹!我知道你念著她家舊情,這么多年我們家也該還完了。東家們的事就該東家自己去管,你老是去攬著做什么,又討不到好。這事我要真去做了,不管成不成,今年的銀子就都沒了。上次你貼銀子的事,我可還給你瞞著,要讓我娘知道,她還不知道要怎么鬧呢。”肖強一連串的話,句句正中要害,把肖掌柜說的噤了聲。
肖強又接著說,“要我說,真為她好,就該多幫幫銘新少爺,他倆到底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了。新少爺出了頭,怡姑娘背后有個依仗,那姓高的尾巴哪還敢這么翹。”說完又湊著耳朵嘟噥了幾句,思明卻聽不清了。
思明還沿著原來的路走著,心想,這肖強倒是個明白人,平時不顯山不顯水的,看事情卻比在掌柜之位的父親還要準上三分。
到書房時,馬斌正躺在軟塌上閉眼休息,角落處熏著香,屋子比往常涼快了許多,與外面的炎熱氣候正好相反,思明禁不住的打了個噴嚏,太涼了。
馬斌聽到聲音,也從軟塌上起來,隨手拿過一旁的外衣披在身上,笑道,“這肖掌柜也真是,讓他取些冰塊來,取太多了,你覺得涼就叫人拿一件銷遠的衣裳來披著。”
“不用了,馬叔,剛才只是突然受了涼。”思明嘴上推辭著,心里卻想,如是平時,這話倒不要緊,現在正是多事時節,不像是有這閑情的時候,思明還算上道,拱手作揖道,“恭喜馬叔。”
馬斌一愣,隨即說道,“看來什么都逃不過你那雙眼睛,李東家那里昨晚來敲定了,拿走了七成。”
這下反而該輪到思明驚訝了,馬家的茶一向是夏家拿掉小半,剩下再由曾家和吳家一起拿另一小半,還有些零零碎碎再由一些小茶商分了去。
思明從來不覺得那李東家有能耐吞下這么大的量,連之前的呂家能吃掉五成已是盡力,這不都亂了套了。
“馬叔?這里面···。”
馬斌自然知道思明心中的疑惑,從手中拿出一張三千兩的銀票,說道,“你看他連銀票都準備好了,另外還有些零頭還在路上,這兩天就該到了,連同護送茶葉回去的人也要來了。”
看到銀票,思明才有些放心,說道,“那剩下的三成怎么辦,那也是將近兩千斤的茶葉。”
馬斌略一皺眉,說道,“夏家人已經在路上了,讓他們拉走吧,都這個時候了,也沒有那么多事可計較的了。”
馬斌說完,又扔給思明一本賬,說道,“別人做的,我總不放心,你再核一次,把前幾天說的作坊錢也一并算進去,還有六弟家的老宅子也一并翻新了,等把銘新的酒辦了,就去縣衙把那地契的名字正式改回來,總寫個死人在上面也不吉利。”
思明只得一一應了,接過賬本去一邊的書桌上整理起來了。
一盞茶涼,銷遠果然拉著銘新過來了,臉上帶著怒氣,不似平時和氣,進門說道,“爹,我忍不下去了,必須去找高家姐夫討個說法才行。”
馬斌本在閉目養神,被銷遠吵醒,頗為不悅,起身就要訓人,不想,抬頭看見的卻是閃閃躲躲的銘新,一雙哭紅了的眼睛,方才心軟的問道,“銘怡怎么了?”
銘新知道大伯在等自己說話,可就是哆哆嗦嗦的回不了話,半天也就吐出來一句,“他們吵架了。”
銷遠也想等著銘新自己說出來,也不搶話,可等來等去也只有這一句,便也不在意自己去說可能會適得其反了,“爹,那姐夫最近又迷上一個唱評書的,整天整夜的不歸家,回了家還與怡姐姐吵架。”
“你想怎么辦?”馬斌將一旁的茶杯端了過來,吹了一口,喝了起來。
銷遠想也未想,直接說道,“去找姐夫評理。”
“你打算說什么?”馬斌飲到一半,又將茶杯放下。
“當然是讓他離那個戲子遠一點,回家好好的對銘怡姐。”
“他不聽,你怎么辦?”語氣不似原先的耐心,急切,又有點恨鐵不成鋼。
沉侵在自己情緒中的銷遠,當然沒有注意到馬斌的不耐煩,還想繼續說下去,卻被后面的銘新拉了一下,可哪里拉得住,銷遠跟個連珠炮似的,繼續說道,“那必然要讓他知道我馬家還有人,不能任他欺負銘怡姐。”
“銘新,你愿意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嗎?”馬斌不理銷遠,轉頭反問銘新。
銘新搖了搖頭,姐夫雖讓人不甚滿意,可姐姐不說,自己也不敢貿然去插手,招來事情,真把姐夫氣急了,最后受氣的還是姐姐。
“銘新!”銷遠真不喜歡猶猶豫豫的。
馬斌終于用盡了耐心,不再與銷遠說話,直接對銘新說道,“你去請銘怡來一趟吧,至少自己人先通通氣,看她怎么想的,我們才能去管。”
又是一盞茶涼,銘新與姐姐銘怡姍姍來遲。
銘怡看起來比之前又憔悴了許多,短短一兩月之間,竟蒼老了這么許多,單薄的身體更加的弱不禁風,只靠著一股氣吊著,顫顫巍巍的道了萬福。
算盤聲落,書房里屋突然沒了聲,剛還劈里啪啦的聲音,像沒存在過一般,思明起身從里面出來,隨即出了門。
銘怡完全沒料到思明在里屋坐著,等看見那人出來時,才慌得讓了路,等人走后,還久久的盯著地板。其他的人到底是見慣了思明躲著銘怡的事,也不放在心上,仍思考著高進的事。
過了一會兒,馬斌終于從軟塌上起來,將銷遠與銘新也趕了出去,只留下銘怡一人在屋里。
“那么多事,你為什么都不來與我說,你明明知道我答應過你爹。”沒外人在時,馬斌終于將情緒放了出來,有憂慮,也有責怪。
銘怡勉強笑了笑,從衣袖里拿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輕飄飄的說道,“都是些小事,那值得都來勞煩大伯。”
“小事!你知道銘新多擔心你嗎?”
冷如冰窖的屋子里,銘怡臉上掛了淚,顯得更冷了些,“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連累了他,大伯有時間替我多寬慰他,我這個做姐姐的到底是不中用了,這些年身體越來越差了。”
馬斌的話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頭,徒自背了手在屋里踱步,過了許久,才終于說出了話,“你就非他不可嗎?這白地城的男兒這么多,除了這個高進,還有那么多人也能過得,你非要這樣作賤自己。”
銘怡眼中的淚更加止不住了,聲音哽咽的說道,“哪又有什么區別,大伯你明知道一生許一人是執念,你偏偏不讓我們。”
馬斌抬起來的手終于放了下去,低沉的說道,“哪天我將高進叫來,把他遠遠的打發了出去,你與安安一起過,等我百年過后,隨你們去哪里。”
話語未落,銘怡卻突然發了瘋的說道,“那我這些年做的事算什么,眼看著他真的走了,你才舍得放我,現在還來裝什么善人。”
馬斌沒料到銘怡會這樣發瘋,又因自己理虧,也心疼這個半個女兒一般的侄女,更軟著聲音說道,“你不為銷遠想想,也為銘新想想,這茶園雖然算不得大,也怕有人惦記,他又有這手段,我不想在我之后這茶園就改了他姓。”
“說到底,你的眼里也只有這茶園,連一次機會都不給我。”銘怡終于擦了擦臉上的淚,又恢復了平靜,“高進是你的女婿,你要怎么對他都行,送出去游學也好,放在家里游手好閑也好,你當初不也說,他不會念我的這幾分銀錢,這倒是對了。這幾年,我也給安安留了些銀子,以后有個三長兩短的,就把安安放在銘新膝下,我也安息一些。”
銘怡作勢要走,手扶在門上,回過頭說道,“大伯,你要真心疼我,以后就不要再讓他替我辦事了,高進不配用他來敲打。對了,大伯,銘新來說高進夜不歸宿的事了吧,卻沒告訴你原因,與他把酒言歡的就是周家人請來的那個名角兒,叫郭青蓮來著。這次到沒花錢,就是花了一個茶商。”銘怡說著,笑著離開了,仍像來時那樣一步一顫。
砰!茶杯碎了的聲音,引起了銷遠的注意,立馬趕去了書房里,只看著父親一人在屋里坐著,旁邊地上正是碎了的茶杯。
“不錯!不錯!”馬斌的話里到底只有這兩句話,連思明再進來也未注意到。88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