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遠道

第一百零四章 風止香濃

歸義侯苦笑道:“你這是在設辭寬慰為父?我領了你這份孝心,不過沙州大營五位都指揮使,居然都是邪教妖人,因此故,白白斷送了索將軍,且將三軍將士盡陷于危境,于此事上,無論你怎么舌燦蓮花,為父心里,都實難自安。”

“這五位都指揮使,未必便是祆教信徒。”曹宗鈺搖搖頭,這一路上,他也反復思量過此事,此時一一分析道來,“早在北魏年間,祆教即已傳入本地,歷史也算悠久。因其教義多與中土風俗相悖,譬如葬俗儀軌,族內通婚等項,中土之民,多半便不能接受。故而其信眾多為西域胡人,或是胡人后裔,譬如前些年過世的書法名家米芾,便是按祆教儀軌,先曝尸于荒野,任由野狗啃咬三天三夜,直至血肉全消,僅剩白骨,方收斂下葬。近些年來,因其入鄉既久,風俗儀軌,逐漸與中土混同,據安舒所言,京中波斯寺,便再也不提族內通婚的古老教規,故而本土信眾的人數,比以往多了一些,卻也只占小頭。據此次賽神時的調查,本城中共有祆教寺廟六座,有名錄的信徒四千余人,其中漢人不足四百,正是十不足一。倘若這不到四百個人里,便有五位都指揮使,那也巧合太過,絕難使人相信。”

“族內通婚?此等穢俗,大有悖于圣人之教,自是絕計不能容忍。”歸義侯忽然插嘴。

“父親所言甚是。”曹宗鈺此際若是抬頭,便能發現父親眼睛直盯著他,若有深意,不過他一頭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并未多加留意,隨口應和了一句,又道:“因此,兒子疑心,這五位都指揮使,只怕都是在妖人邪術誘惑下,臨時入教的。”

“臨時入教?這是什么說法?”

“大祭司確實身負異能邪術,若是施為開來,極易奪人意志。五位都指揮使但有一絲意志軟弱處,便易為他所趁。”曹宗鈺想了想,小心問道:“父親,五位都指揮使與索將軍之間,相處可還融洽?”

“軍中自有階級之分,索將軍也不是李廣那等御下寬和的領軍風格,自然談不上多融洽。”沉吟一下,又道,“最近倒是有一事,你日前要求徹查戰場軍資回收事項,受了處置的軍需官,便與五位都指揮使頗有勾連。我不欲為幾顆老鼠屎,打破一鍋飯,便跟索將軍提過一句,讓他就此罷手,不要再往上查。索將軍卻自覺沙洲軍營鬧出這等丑聞,自己顏面無光,私下里怕是仍舊找了人在繼續追查。”

“是了,只怕便是為了這個緣故,五位都指揮使心中有鬼,正正好被大祭司窺破,略施小術,輕易擊潰他們的心理防線,這才有大營里那一出,白白斷送了索將軍。”說到這里,不由得嘆息一聲,苦笑道:“真要深究起來,這筆帳倒是該算在孩兒身上。”

父子兩人,相對搖頭嘆息,一時都無言語。

過得一會,曹宗鈺又道:“父親,孩兒想跟你討個恩典。”

“你想讓為父放過五人家眷?”

“正是。此事說到底,是妖人從中施法作祟。五位都指揮使雖罪在不赦,但五人意志實在邪術控制之下,與尋常主動以身試法者情況不同。若因此累及親眷,實是有欠公允。此事若是受朝廷節制的事項,兒子便心有不忍,也不敢貿然置喙。但歸義軍中之事,使衙有極大的裁量之權。父親若能網開一面,兒子內心,也能稍安一些。”

“沙洲軍營之事,分屬絕密。我已下了嚴令,諸知情人不得向外宣揚,違者軍法從事。五個都指揮使如何議罪,也要等你們說的大祭司之事了結以后,再付有司公議。你放心,你今日說的這些話,為父到時自會考量。”

“謝過父親。”

張隱岱與安舒從城東祆寺出來時,北風已經止住,天上仍未亮開,千里黃云曛曛,靄靄暮色四合。從他們身處之地往前望去,敦煌四方城墻之上,更是壓著一頭黑沉沉的烏云,厚重濃稠,云層之中,持續不斷傳來風雷滾動的悶響。

安舒想起曹宗鈺所說的濃霧,回頭往遠方張望,卻只能見到天地盡頭,黃云垂地,與黃沙連為一體,分不清何處是天,何處是地。

“據曹世子所言,濃霧當起于百里之外,現在天色不好,從此處極難看清。”張隱岱抬頭看看城墻,“東城門比別處城門高,據說晴好時能望見京城輪廓,你若是高興,我此時也無事,倒可以勉為其難,陪你上去看看。”

“不用。”安舒對張隱岱的客氣話,向來不當真。想也不用想,一口回絕。舉起手,下意識想攏攏風帽,手指碰到毛領,忽地頓住,皺眉問道:“你可有覺得,此時的氣候,沒有上午那么冷了?”

“停了北風,自然便沒那么冷。”

安舒正想再說甚么,忽然鼻子一皺,深吸一口氣進去,臉色大變:“張隱岱,我們從速回城。”

張隱岱臉色也變了:空氣中有一絲似有若無的熟悉氣味。

燧香。

阿寧牽了三人的馬過來,三人正要上馬,突然聽得身后傳來嘈雜聲響,有個身量未足的少年從院子里跌跌撞撞跑出來,被門檻絆了一跤,爬起來正要繼續跑,身后幾個男子一擁而上,將他壓在身下,扯衣服的扯衣服,摸胸的摸胸,掏褲襠的掏褲襠,那少年嚇得狠了,朝門外梗著脖子,明明張嘴,做出啊啊的口型,卻發不出聲音。

張隱岱縱身過去,抽了長刀在手,倒轉刀背,將幾人敲暈,拉出被壓在下面的少年,正要讓他找個不通風的地方躲著,便親眼見著那少年眼神起了變化。原本呆滯的眼珠子忽地一動,看著張隱岱,閃出光亮來,手也順勢摸上張隱岱臉頰,張嘴便想親上來。

這下倒是好辦了,張隱岱一掌擊在他腦后,送他去與地上幾位前輩一起,疊成個羅漢堂。

好在祆寺薩寶已得了他們囑咐,初時的慌亂一過,此時廟中已響起念誦教義經典的聲音,初時聲音尚小,其后越來越大,雜音便漸漸小了下去。

張隱岱黑著一張臉,翻身上馬,眼角余光一瞥,果不其然,見到曹安舒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放心,我不告訴別人。”安舒把翹起來的嘴角壓一壓,頂平一張臉,輕咳一聲,雙腿一夾馬肚子,目不斜視,朝前疾馳而去。

倒是阿寧,笑瞇瞇地看過來:“師父,這就是當年你告訴阿寧要小心的登徒子行徑么?阿寧今晚可算是親眼見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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