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分手的時候,仍是那貨郎,牽了曹宗鈺的馬,在門口背風處等候。曹宗鈺左右看看,奇道:“大小姐的馬呢?怎不一起牽過來?”
“我不與你一起走了。城東十里處,有座波斯寺,是本地最大的祆教寺廟,信徒最眾,香火最旺。職方司此前查知,這座波斯寺與大祭司之間,頗有些往日恩怨。我隨張隱岱過去看看情況。”安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曹宗鈺回頭看去,安舒裹了一襲暗紅色猩猩氈斗篷,頭上滿罩了同色貂裘風帽,一圈濃密厚實的純白毛領圍著。通身上下,只露出一張白得透亮,幾可欺霜賽雪的臉來,站在離自己兩尺遠的地方,微笑道:“你自回使衙吧。”
曹宗鈺微一皺眉,疾走兩步,到她身前,低聲問道:“安舒,你可有什么事瞞著我?”
安舒一揚眉,詫異道:“何出此言?”
曹宗鈺擰著眉,仔細看她神色,卻并沒看出任何異常,只好搖搖頭道:“算了,許是我多心。我總覺得,你今日有些古怪。”
安舒笑:“你運氣不好,出門撞見鬼打墻。現下見什么都疑神疑鬼,那也正常。”
剛說得兩句,張隱岱跟下屬等人交代完畢,也步出門口,與曹宗鈺簡單拱拱手,算作道別。有人牽了三匹馬來,安舒上了馬,阿寧也從旁跟著,三人沿東西長街一路向前,絕塵而去。
曹宗鈺則朝南,揀小巷近路,前往節度使衙門。
沙州節度使衙門在子城正南門附近,府衙前有青磚鋪成的大塊空地,光亮可鑒,寬可跑馬。曹宗鈺尚未近前,老遠便見到門口馬匹擠擠攘攘,衙門兩扇描金黑漆大門洞開,不時有成群的巡檢匆匆出來,或是持了令牌,或是捧了榜書,迎頭撞見曹宗鈺,也無暇見禮,只口中道了聲“見過世子,屬下急務在身,失禮勿罪。”便忙忙地跑出去,上得馬來,不同人朝各個方向疾馳。
曹宗鈺壓下心中疑惑,徑直去了延定樓,蒼頭剛進去通傳,里面便一疊聲地:“叫世子趕緊進來。”
曹宗鈺忙推門進去,正好碰上一群倒退而出的巡檢,側身讓過,抬頭一看,自家老子正抓起一碗蓋茶猛灌。
“兒子見過父親。”
“咕咚——你且稍等——咕咚——咕咚——”歸義侯喝得太急,一時嗆住,咳了個滿臉通紅,鼻子發酸,好一會兒方才緩過來,問道:“職方司找你何事?”
“張主事聽說了紅柳灘濃霧鎖城一事,想跟兒子確定詳情。”曹宗鈺隨口扯了個謊。
前后兩撥侍衛飛馬回城來報,又有李勝兒的證詞,沙州軍營發生之事,歸義侯已然盡知。此時皺眉看著曹宗鈺,沉聲問道:“你堂妹今日來見我,很是說了些荒誕不經的話,她說的這些,你可都相信?”
“父親,安舒所說,并無一字虛言。”單膝跪下,低頭道:“祆教地堡之中,頗多事情,事涉玄怪,與常理大相徑庭。兒子因此自作主張,瞞了下來,未曾對父親據實相告,此是兒子的悖逆之處,父親但有責罰,兒子無不領受。當下之際,還請父親以大局為重,萬勿以玄怪而因噎廢食,坐失制敵良機。”
“因噎廢食?廢你個奶奶腿的食。”歸義侯心頭火起,抓起茶杯,本想兜頭就朝兒子砸過去,為著他思慕堂妹,欺瞞老子等種種悖逆舉止,然而看看兒子一身風塵仆仆的樣子,到底還是舍不得,拿著茶杯,沒落腳處,只好掀開蓋子,又猛灌一口。自己給自己順過氣來,方冷笑道:“你道我這兩個時辰口干舌燥地在做什么?你那堂妹,給你老子布置下了若干任務,我是一五一十,全盤照做了。若是事后查知,是你們聯手做戲,戲耍于我,我不摘了你項上腦袋,我就不是你老子。——收起你那副得意笑容,為父老子我看得刺眼。”
曹宗鈺連忙忍住笑,道:“父親英明。天地可鑒,這句話出自孩兒至誠之心,絕無半點虛假。”
歸義侯哼了一聲,道:“你下午親自去一趟龍興寺,與圓慧提前交個底。如是你們所言不虛,此次妖人興風作浪,多有借重他佛門之處,你告訴他一聲,也好讓他做做準備。”
“還是父親想得周全,孩兒左右無事,也不用等到下午,這便過去吧。”
“回來!”
曹宗鈺將將走到門邊,忽聽得父親這一聲喚,忙又回轉身來,凝神候著,歸義侯卻半天沒有言語。曹宗鈺心中奇怪,抬頭看去,父親望著自己,一張臉上,頗有些難測的神情。
“前次你所言軍中信道一事,”片刻之后,歸義侯終于開口,“為父當時沒有聽你的,以至于今日害了索將軍性命,沙州大營,也被妖人所趁,去了鹽澤,只怕兇多吉少。”
曹宗鈺聽出父親話語中大有痛悔之意,低頭道:“兒子當時所言,確實輕狂了些。父親訓斥,并不為過。妖人此番有備而來,謀定而后動,就算父親當時放手讓兒子施為,也未必能阻止得了。”
沉默一下,為免老父郁結于心,又道:“父親可知,今日押解李勝兒回來的侍衛,亦是祆教之人?”
“他來見我時,第一件事便說了這個。我聽說你讓他解了腰帶?這卻是為何?”
“他們祆教之中,將這金腰帶看得極重,一旦由教中薩寶親自賜福,這腰帶便須終身佩戴,須臾不可離身。兒子因此拿此事試探于他,他若是不肯,兒子便只好當場把他拿下。好在他不假思索,立即照辦。兒子便多給了他一次機會,命他帶李勝兒回城。他若是心有二志,這一路上盡可以脫逃。”
“他沒有逃,”歸義侯搖搖頭,道,“他一路沒有停歇,只用了半個時辰,便趕回使衙。來見我時,也毫無隱瞞,將所有事項一五一十,和盤托出。”
曹宗鈺道:“正是。因了他這個例子,兒子也在反思,軍中將士,無不過著刀頭舔血,朝不慮夕的日子,若無甚么精神上的寄托,何以對抗生死大事?因此而信道,未必便有多么虔誠。兒子若在軍中貿然發動清理,不見得能得到甚么好結果,只怕適得其反。”說到這里,搖搖頭,道,“當日父親的訓責,極有道理。兒子在太學呆久了,頗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天真意氣。軍中將士們可沒法像兒子這般悠游,兒子當設身處地,多為他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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