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遠道

第一百零二章 須彌芥子

曹宗鈺笑道:“我待會回去,一定面稟父親,促他早下決斷。我此去紅柳灘,也遇到了一樁怪事。”當下便將沙州大營中發生的事情簡要講述了一遍,又道:“我們騎馬沖進那濃霧之中,便失去了方向,前后左右,全是灰茫茫一片,倒似是天地之間,又別生了一處天地;空間之中,又另開了一處空間。只是造物之時,也未免過于簡陋了些。里頭空無一物,山巒草木,屋舍人獸,一概付之闕如。只有我們這十幾個人存在于其中。”

說到這里,沉默了一下,眼角微微抖動,方沉聲道:“我在他們面前,談笑自若,將這異象不當回事,不過其實心里還是害怕的。安舒,那時候我想,我寧肯置身于戰場之上,與人做生死搏殺,也好過在那等蒼茫虛無中,連是生是死都無法確定。有那么一小會兒,我甚至覺得,自己便跟那地堡中見到的死卒一般無二,都是行尸走肉。”

安舒伸出手去,放在他微微顫抖的手背上,曹宗鈺反手握住,抬眼看著她,輕聲道:“你會笑話我膽小嗎?”

安舒搖搖頭,并不言語,只是湊過去,在他唇角輕輕一吻。

曹宗鈺正想乘勢將她摟進懷里,安舒卻很快坐直,抽回手,身子前傾,低頭烤起火來。

曹宗鈺只好繼續說道:“好在此處所在范圍倒不甚大。我們每每擇定一個方向全力狂奔,不過半個時辰,倒也能沖出去,只是沖出之后,便是來路。無論從哪個方向突圍,出去之后,都是來路。”

“這當是靈石之力。”安舒道:“你還記得么?殘卷上提到,神人有移山川去填海的神通。我懷疑,這便與你今日碰到的離奇空間有關。”

“‘納須彌于芥子,藏日月于壺中’?”

“差相仿佛吧。殘卷或有夸大之處,但從這道濃霧來看,敦煌只怕已成絕地孤城。我們出不去,外面也進不來。”安舒抬頭,回望著他,問道,“不知外邊是否會有人察覺出異常,報到朝廷?”

“敦煌與臨近的西州甘州等地都有公文往來,行旅商團更是來往不絕,只要數天功夫,他們沒有收到敦煌的片言只語,一定會起疑心,派人前來打探。但只要這道濃霧尚在,便是朝廷發了大軍前來,也是于事無補。”

安舒點點頭,長長吁了一口氣,苦笑道:“所以,我們前無經驗可循,后無援兵可待,實實在在,只能靠自己了。”

“我居然覺得有些慶幸。”

“慶幸?有什么可慶幸的?孤立無援,坐以待斃,很值得高興么?”安舒覺得曹宗鈺不可理喻,白了他一眼。

“慶幸有你在我身邊。”曹宗鈺凝視著她,“安舒,若是這樣的孤城,能讓我一直與你在一起。你不用想著回京城,我也無需考慮娶妻之事,我……”他笑了一下,喃喃道:“我竟是覺得,這樣子倒也不錯。”

見安舒蹙眉,忙舉手道;“我知道我這想法不對,上則愧對朝廷君父,下無顏見沙州萬千百姓,自私至極,混蛋無比。”

“你罵自己罵得這么狠,害我都沒法開口了。”安舒忍不住微笑。

曹宗鈺眨眨眼:“我知道,我本就是存心的。”

頓了一下,仍然凝視著她,輕聲說道:“就容我暢想一小會兒,可好?”

伸手將安舒拉過來,安舒這次沒有借故躲開,被他環在懷里,雙手輕輕放在他胸前,慢慢將臉也埋進去,聽他低聲耳語,“聽海上來的人講,大海上起風暴的時候,反是風眼之中,風浪最小,最為平靜。安舒,我想與你呆在風眼里,便一刻也好。”

窗外北風卷來卷去,往回不停,像個亂發脾氣的小孩,正為著什么不如意,在地上打著滾兒,扯著細幼嗓子,尖聲叫嘯。粗瓷蓮座燈臺上,燈芯爆了又爆,好似有什么了不得的喜事,迫不及待地要加以宣告。

曹宗鈺擁著安舒,鼻息之間,都是她身上特有的幽雅馨香,心中一片安寧,半晌之后,胸前傳來安舒悶悶的聲音:“你又犯傻了。從今往后,不準你再說傻話!”

不禁微笑:“安舒,你放心,我只在你面前,是個傻子。”

過了一刻鐘光景,張隱岱方匆匆趕來。三人碰頭,張隱岱率先說道:“世子,吐蕃殘卷上的內容,大小姐當已告訴你了?我請世子在此耽擱,主要為了兩件事。”

“其一,請世子回府后,盡快說服侯爺。各項布置,務必盡快妥當實施。如有必要,還望世子能行非常之事,先斬后奏。”

見曹宗鈺面有猶豫之色。沉聲道:“我從城中一路過來之際,已明顯發現,街頭人數逐漸增多,神情舉止多有異常,只怕對方發動幻境,便在旦夕之間。此時若還拘泥父子尊卑之義,誤了城中百姓性命,世子如何對得起太學這十年的教導?如何對得起治下子民?”

這口氣!曹宗鈺瞥他一眼,心中苦笑。張隱岱無父無母,心中惟知朝廷君上,忠義感人。可他卻有慈父在堂,不能不顧念父子情義。若是徹底傷了老父之心,他如何過得自己這一關?

安舒也目注于他:“曹宗鈺,還記得灘頭村外,我對你說過的話么?”

曹宗鈺默然片刻,終于嘆口氣,道:“張主事放心,我必定以大局為重。”

張隱岱松口氣,又道:“這第二件事,是關于令妹。”

曹宗鈺一怔,下意識便朝安舒看過去,見她也一臉訝然,不明張隱岱的意思。

“我說的不是大小姐,是曹二小姐。”張隱岱冷冷道,“世子當還記得,你還另有一位妹子?”

曹宗鈺只當沒聽到他后面這句話,皺眉道:“安康與此事有何關聯?”

安舒此時已明白過來:“地堡之中,噬元獸選擇了她。”

“不錯,”張隱岱道,“噬元獸既選擇了她一次,未必不能選擇她第二次。我疑心,她與噬元獸之間,多半有某種神秘聯系,要不,便是她身上有某種別人沒有的特質,方會被噬元獸相中。”

“照妙達的說法,噬元獸已經被大祭司融合,世間已無噬元獸。縱是安康真如你所言,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特質,那也幫不上我們的忙。”

“既然大祭司便是噬元獸,又焉知事情不能反過來看,噬元獸也是大祭司?”

張隱岱這一問,問得曹宗鈺啞口無言,卻又不得不承認,這番話其實頗有道理,苦笑道:“你想讓安康做什么?”

“現下我也想不出來,不過曹二小姐既有這等作用,世子最好能派人,將她好好保護起來。”

這倒是沒有任何問題,曹宗鈺當下便應承下來,道:“此際城中頗有些貴人,如是在敦煌城里出了差池,對各方都難以交代。所以我原就想過,要借一處安全地方,將夏州、于闐等身份特殊之人聚攏一起,重點保護。安康自然與他們一道。”

“安全地方?世子想的是何處?”

“龍興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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