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遠道

第一百零五章 絕域死地

接近敦煌的時候,便連張隱岱,也覺出了氣候的異常。北風一停,冷而干燥的氣息不一會兒便消散殆盡。反是貼近肌膚的中衣,被微微的汗水浸濕,竟是大半天都不得干爽。

這天氣,不似秋冬的雷雨天,倒似夏日午后的陣雨天,潮熱濕悶。

就在這樣的燥熱中,燧香的氣味,越發濃烈起來,黏黏膩膩,讓人頭昏腦沉。

三人都已經脫了外披的斗篷,搭在馬背上,然而疾馳之際,仍能覺出身上不停冒汗。只有過護城河時,帶著水汽的河風撲到面上,帶來一些清涼之意。

三匹馬剛得得得過完河,上岸行得數十步,便聽得身后吱嘎吱嘎的聲音,張隱岱急忙扯起韁繩,勒馬回看,十來名兵士站在橋塔下,正使勁扯動懸索,將吊橋慢慢拉起。

這一驚非同小可,掉轉馬頭奔回,口中大聲喝問:“你們是哪個軍營的?奉了誰的命令拉橋?”

一名什長模樣的兵士松了手,回身一矮身子,行了個軍禮,口中說道:“上稟職方司張主事,小的們屬歸義軍環衛營統領,今奉節度使衙門軍令,待張主事和大小姐的馬匹過了,即刻升起浮橋,不得有誤。”

張隱岱厲聲問道:“節度使衙門命你們升橋以前,可曾撤回四野城郊之民?”

“小的們只負責升橋,余事并不知曉。張主事如有疑惑,但請回城,尋得侯爺相問便知。”

張隱岱立于馬上,臉色黑得怕人,口中連連冷笑數聲:“好,我便回去,直問到歸義侯當面。若是當真沒有撤回鄉社村民,嘿,嘿!”一張俊臉之上,笑容幾乎已變做獰笑:“他就等著我參他個臨戰畏死,棄民于敵的大罪吧!”

返身催馬,便向城頭疾馳。

安舒也不急著追上去,拍馬上前,問道:“你們是環衛營的?歸義侯已發下調令,命你們回城?”

那什長忙又躬身回道:“回大小姐,兩個時辰前,侯爺便已傳下兵符調令,命環衛營入城聽候差遣。適才又有命令,分派了一半兄弟出城,分成小隊,散入四野鄉村。”

安舒小小吃了一驚,默算時間,約莫在自己離開侯府之后不過一二刻鐘,歸義侯便已按自己所言,發出調令,心中倒也佩服歸義侯這番決斷的勇氣。至于為何又派一半人馬出城,她卻也是與張隱岱一樣,百思不得其解。

回首望向前方,敦煌城龐大的輪廓全被黑云籠罩。一字的羊馬城,半圓的甕城,高大的東城門,全都落在陰沉沉的云層陰影里,幾乎看不清墻面石磚。號稱高可齊天的望京樓更是大部分被黑云遮蔽,只露出下面一小段窗牅門庭。

他們這三騎奔入之后,羊馬城、甕城、東城三道門便一道道關閉落鑰。最后一道東城門巨大厚重,將士們推動枕石,將兩扇城門由內而外緩緩閉合,地面輕顫。枕石在地面刮擦,發出“呲呲”的尖銳響聲,仿似萬鬼夜哭。

安舒佇立城門之后,默默看著城門完全閉合,將士們將枕石牢牢地立在門站上,又上了一人合圍粗細的鑄鐵門閂。

“關閉城門便能鎖住燧香?”張隱岱也在她身旁,直看得火大:“這是何等的奇思妙想?歸義侯的腦子是被驢踢了還是被大祭司換了?曹世子眼看著他老子犯蠢也不進諫?我再沒想到,他竟是如此愚孝之人。”

“曹宗鈺行事,必有他的道理。”

張隱岱想要說什么,卻又忽然忍住,只白眼看天,連連冷笑。

安舒也不理他,蹙著眉頭,招手叫來一個站一旁指揮的低級將領,問道:“你們關了東城門,其余三門,可也一道關了?”

“回大小姐,西南北三門,兄弟們都早已奉命,前去關閉。獨我們東門,要留著等大小姐和張主事回城,所以遲了些。”

安舒點點頭,坐直身子,回首往其余幾個方向望去。敦煌城龐大廣闊,現下又光線黯沉,自是望不到其余三門。然而安舒心中,已可想象彼處光景。

敦煌建城千又二百余年,從未試過如今日這般,全面落鎖,與世隔絕,孤懸天地之間,直如絕域死地。

城中街道之上,出現了大隊大隊的環衛營士兵,各個衣甲鮮明,腰佩儀刀,手持燈籠,全副武裝地在街頭來回巡邏。

安舒還碰到著禁軍服飾的士兵,仔細一看,正是自己的衛隊。領頭的校尉也認出了她,趕忙上前見禮,道是節度使大人行了文來借調,又是曹世子親自去駐地商談,他們一時找不到大小姐,世子這個面子又不能不給,所以幾個軍官一商量,就應承下來。還望大小姐念在他們一番衷心體國的份上,恕他們越權擅專之過。

安舒幾句話便待把他們打發了,目光落下,忽然又叫了一聲“回來”,指著他們手里提著的八角鏤空菱形木質燈籠問道:“這是什么?”

那校尉笑道:“大小姐有所不知,使衙借調我們來巡街,其余都不論,唯有這燈籠,是世子三令五申,一再強調的,務必要燈籠不離手,燈火不許滅。據世子說道,這燈籠里添加了能辟邪的香粉,今晚來的邪物,沾上這味道,即刻便要身銷影滅。也是可怪,屬下們提了燈籠,走了好幾條街,果是沒見到什么異樣妖邪。”

那燈籠之中,不斷向外飄著輕煙,檀木香味氤氳,幾乎彌漫了一整條街道。

“這燈籠的主意倒好,也不知誰想出來的?”等衛隊走了,安舒贊道,“比我們隨身攜帶檀木香油更收事半功倍之效。”

“也要在人煙稠密處,才好用。還要無風無雨。若是來一陣風,下一霎雨,那就全打了水漂。”張隱岱一副就事論事的口氣。

安舒嘆了口氣,喃喃道:“有人不知道自己這烏鴉嘴,可有多討人嫌么?”

張隱岱縱然是烏鴉嘴,那也定是沒開過光的烏鴉嘴。等他們一路行到節度使衙門處,這風和雨都未曾見到分毫。頭頂黑云雖是一副隨時要翻臉的樣子,雷聲轟鳴,云層翻滾,卻終究不情不愿維持了個彼此和平,相安無事。

三人一路行來,安舒留神看去,街頭行人幾乎絕跡,偶有人匆匆出現街頭,便會被巡街的環衛營士兵一路押送回家。

除開負責巡邏的士兵,街上又有兩類公人,一類胸口印個“沙”字,一類則是“敦”字,其余則無差別,正是沙州節度使和敦煌府尹兩處衙門的巡檢,手里提了大袋子,挨家挨戶分發檀香塊。

時而有人冷不丁從陰影里竄出來,到張隱岱身前回事。

據他們的回話,安舒大致理清前后關節:寅時前后,城內數處街面,同時發生大起騷亂,人群紛紛涌出家門,走上街頭,形狀若狂,種種下流淫穢舉止,當眾做出,不知其丑。

職方司人手不足,快要控制不住大局之時,環衛營及時趕到,投入大量兵力進行增援,一方面壓制人群,一方面四處焚香,用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算把各處的騷亂撲滅下去。民眾自混亂中清醒,有人愧悔痛慚掩面奔逃,有人嬉皮笑臉不以為意,不管哪種,都被環衛營一概捉住,分批遣送回家。

目前看來,城中尚未出現大亂,局面還算樂觀,然而張隱岱揮手遣走屬下后,回頭一看,安舒眉頭深鎖,似有重憂。便知她與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節度使衙門手中,到底收了多少檀香?若都似這般大把潑灑,究竟能抵幾日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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