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遠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亂石砸之

安舒也低頭,目光落在他手掌上,看著他用力捏緊,又驟然松開,心中許多想法,紛至沓來,卻又似一片空茫,并無任何明確念頭,過了一會兒,問道:“你是怎生出的幻境?”

“方才那兩個沙彌尼,名叫海覺和無邊花,本是雙生姐妹,出生之時,被村人視為不詳,本要殺掉其中一個,正好凈水庵一位比丘尼經過,將兩人救下,帶去凈水庵養大,上個月剛滿7歲,授了沙彌十戒,在庵里落了發。下午我知娜娜到了此處,急忙讓他們找些年老和年小的尼僧,庵里便送了她們過來。她們年紀幼小,又在庵堂長大,并無世俗性別之念,再加兩人孿生,心意相通,竟能完全不受娜娜影響。下午也是她們,看到我在走廊中發抖,過來牽了我手,無意中將我帶出幻境。”

安舒想了想,回頭朝那排死沉安靜的房間看去,蹙眉道:“你在幻境中見到我成親,李若蘭她們又見到了什么?”

一語既落,曹宗鈺尚還來不及回答,檐下氣死風燈忽然無風搖晃起來,空氣中一絲一絲滲入奇異香味,柔媚的聲音極似在四面八方極遠處,又似在耳畔發邊極近處,同時響起:“曹安舒,你終于來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來見我吧,我在幻境最深處,等你來。”

安舒剛剛來得及,回頭看一眼曹宗鈺,身周空間便起了水紋樣的漣漪,以她為中心,一圈一圈陷落,她被拉扯著,跌進了漩渦。

仲春時節的草原,寒冬天裸露出來的黃褐色地面早已被綠色填滿,大群黃羊在山坡上奔跑跳躍,睡了一整個冬天的土撥鼠鉆出地面,一雙小而圓的黑眼睛迷瞪瞪,看著眼前豐盛的草原盛宴。

山坡下的河谷水流淙淙,一路卷起白色浪花,朝東方蜿蜒而去。安舒立在水邊,半人高的草叢在身邊微微起伏,一只灰色野兔跑到她腳邊,嗅了嗅,又抬起頭,四處看看,一頭竄進草叢中,眨眼功夫便不見蹤影。

遠處傳來馬蹄疾奔的聲音,安舒微微瞇了瞇眼,目光中寒光一閃,緩緩轉頭看向來人。

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率先映入眼簾,馬兒神駿,雖經疾速奔馳,停下之時仍是意態從容,不顯疲態。馬上騎士一身白衣,臉頰因疾馳而泛出粉紅,越發襯得一張芙蓉臉蛋嬌美無儔,如草原上初開的迎春花。

李若蘭。

她勒停馬兒,頻頻朝來路張望,顯是在等待著甚么人。過了一會兒,仍不見來處有任何動靜,不免便有些著急起來,干脆跳下馬匹,靠著馬兒坐著,扯了狗尾巴草在手上,輕輕搖晃,眼睛望著前方,秀眉輕輕蹙起,嘴里忽而嘆氣,忽而微笑,過了一會兒,輕輕哼起歌兒:“傍晚的鳥兒一雙雙,草原的霞光照亮山崗,誰看見穿白衣的姑娘,她正在四處張望,等候她心上的少年郎!”

這時候,一個男子悄悄從草叢中站起來,從她身后慢慢靠攏。待接近之后,伸出手去,將李若蘭一把抱住。李若蘭驚跳而起,隨后扭頭看到來人,頓時眼眉綻放,歡笑道:“宗鈺哥哥,你嚇死我了。”那男子縱聲大笑,將她舉得高高,在草地上拋起又接住,一時草原上回蕩著李若蘭時而的驚呼,時而的歡笑,混合著男子的爽朗笑聲。片刻之后,那男子抱著李若蘭一起在草地上打了個滾,就勢滾到一處大石頭后方,驚呼聲漸漸消歇下去,石頭后開始傳出模糊的低語,短促的笑聲,以及無法分辨情由的曖昧聲響。一窩兔子似是受了驚嚇,從石頭后竄出來,朝各個方向逃竄而去。

安舒站在水邊,將兩人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一張臉從赤紅轉為慘白,這時方才明白曹宗鈺為什么不厭其煩,一再跟自己申明愛意,讓自己不要生氣。

哪怕明知道眼前所見,皆為虛妄,全都是娜娜的障眼法,卻仍是抵不住此刻滿心恚怒,一口氣堵住喉嚨,燒得胸口灼熱生疼。緊緊閉上眼睛,拼命回想起曹宗鈺凝視自己的眼神,他將自己手放在心口時的專注,他輕聲而堅定的承諾,他說,曹安舒是他心中唯一所愛。

片刻之后,氣到發暈的腦袋漸漸冷靜下來,凝眉想了一會兒,低頭看了看,從水邊揀了幾塊最大的鵝卵石,拿衣衫兜著,疾步朝那塊大石頭走去。待到繞到石頭后方,只匆匆看了一眼地上,似乎有兩人衣衫不整,交纏在一起,即刻閉上眼睛,也不細看,只管摸了石頭沒頭沒腦砸過去。

耳邊似乎響起了一聲意外之極的驚呼:“哎,你這人!”

卻是娜娜的聲音。

眼前光紋閃動,安舒眼睛仍未睜開,嘴角卻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妙達曾經說過,幻境之中,不會有性命之虞。這一通亂砸,雖不會讓那兩人怎么樣,至少也能起到一點警示之意,但愿以李若蘭的聰明,能從中發現什么端倪。

幻境變換的剎那,心中突然閃電般劃過一個疑問,曹宗鈺也知道幻境的限制,以他的聰明,為什么會陷身其中,不能自救?

隨即便明白了其中答案,一顆心猛然揪緊。

當曹宗鈺說他想殺了那男人的時候,他知道他不是在說笑。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在幻境中出手,因為這幾乎注定將會是現實的預演。他今日在幻境中殺了那個看不清面目的男人,便幾乎一定會在未來,毫不猶豫地動手,殺了安舒真正要嫁的人。

一旦出手,便是在命運的齒輪上輕輕一撥,再無回頭的余地。

他是曹宗鈺,哪怕被怒火燒毀了所有神智,總還保留了最后的底線。

他想,但他不能。

更準確地說,非為不能,乃是能而不為。

常言道,世事之難,莫過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其實更難的是,明知其可為,卻能堅守初心,拒絕誘惑,道一聲,我不為。

他對安舒有多渴望,幻境之中的憤怒與嫉恨便有多強烈,他自己也說了,那是滔天之怒,他從未陷入過的狂怒。與此對應,最后僅存的這一線理智卻薄得恍如蟬翼,細得恍如游絲,顫巍巍不堪一擊,三歲幼兒,彈指可破。他需得以多大的勇氣與自制,才能勉強自己遵守這最后的一線理智,沒有被怒火完全操控,陷入瘋狂?

安舒身子微微顫抖,這一刻,似乎切身感受到了曹宗鈺在幻境中承受的痛苦與煎熬,痛楚難忍,卻又同一時間,從心靈最深處,迸發出無與倫比的驕傲。

那是曹宗鈺,那是她曹安舒今生唯一愛上的男子。

便是在最難堪最絕望的時候,仍然保持住了最后的自我意識,仍然可以昂起頭顱,傲然道一聲,他是曹宗鈺,他是他自己,他的尊嚴與底線,不容任何人操控玩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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