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頭刺眼,曹宗鈺一身黑甲,頭頂兩尾長長藍纓,半個身子露出城墻,陽光潑灑在他盔甲之上,端的是如淵水深沉,如山岳聳立,煞是威風赫赫,威儀凜然。
人群移動到西門下,為首數人,乃是素日里膽大包天的城中潑皮,生平最愛便是煽風點火,趁亂生事。然而真到了這最后一步,卻不由得心里有些發起虛來。
城門之下,立著一排排披堅執銳,臉色猙獰的軍人,那一桿桿長矛也不知飲過了幾多人的鮮血,在陽光下泛著森冷寒光。街道兩旁,百來名兩衙巡檢騎著馬一路跟來,雖沒出手驅趕,但這如附骨之蛆的意思卻是很明顯了,只要城頭一聲令下,他們立馬便能縱馬進入人群,如入無人之境。
幾個潑皮互相瞧了一眼,正打算腳底抹油,溜到隊伍后面去,他們身邊一個直愣愣的讀書人卻率先叫了出來:“請世子打開西門,放我等出城,逢迎先人還陽!”
城頭傳來一個清朗有力的聲音:“天地之間,死生有道。生者作息繁衍,逝者永享安寧。此二道者,從來殊途。從古至今,從未曾有逝者還陽之說。爾是儒生,豈不知圣人之言,子不語怪力亂神?”
他說一句,城墻上站立的士兵便中氣十足地跟一句,聲勢之大,震耳欲聾,便是城下較遠地方,也能聽個一清二楚。
那士子漲紅了臉,大聲說道:“圣人也說,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今見亡父在外,做兒子孫子的,不能出門相見,不能恭迎奉養,怎么能稱得上一個孝字?世子今日關閉城門,隔絕至親,是要叫我等都做不孝之人么?”
士人與世子這對話十分地文縐縐,在場數千人眾,能夠完全聽明白的并不多,然而“不孝”兩個字卻是如鼓如磬,入耳入心,大家都能清楚其中含義。當下便亂哄哄叫了起來,除了一片片的“世子開恩,放我等出城!”之外,也有略有見識之人在人群里叫道:“不孝為十惡重罪,朝廷法度在此,若是我等見先人還陽而不理不顧,棄之于荒野之上,官府可能免此重罪?”“人倫乃世間大事,還請世子體諒我等一片孝心!”
“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此為孝也。圣人的意思,是要爾等在先人活著的時候,好好孝敬。一旦仙逝,則按禮下葬,四時祭餉如儀,這就算是盡了十足的孝心。爾等若是做到了這三點,官府拿什么治你們的罪?”
人群中的讀書人見世子比出圣人語錄來,一時語結,只好暫時偃旗息鼓。此時卻另有人沖了出來,朝城門磕頭哭喊道:“世子,你們說的這些大道理,小人聽不懂,可小人想出城見見阿爹,想跟他說幾句心里的話。小人自小喪母,全由阿爹一人,做爹做娘,把屎把尿,拉扯長大。他老人家一生辛勞,忙時在地里一天顧不上回家,閑時也走家串戶替人家家里干些別人不干的粗活,這才攢下一點家業,全用來替我買田置地,又替我娶了媳婦。可過上好日子沒兩天,阿爹還沒來得及受我二人的孝順,便老毛病發作,一夜之間就去了。小人糊涂,那日白晝里還跟阿爹口角,惹得阿爹動氣。阿爹這老毛病,多半便是被小人給氣出來的。小人悔得腸子都斷了,哭得昏天黑地,可也哭不回阿爹來。這心里頭一肚子的話,還沒來得及跟阿爹說。今天既是阿爹回來了,想是他老人家也不甘心,來找小人問一問,還請世子開恩,容小人出城,與阿爹說上幾句話,小人死也甘愿。小人這里給您磕頭了!”
他這一哭,牽動眾人情緒,由不得哭爹的,喊夫的,都發作起來。便是那心中無甚悲慟之人,在這等氛圍下,也覺著不跟著哭一哭,有些不大對勁,顯得自己薄情寡義,兼不孝義似的,于是或真情,或假意,各個都哭了起來。城下一片泣聲哀哀,嚎哭不絕。
城頭傳來的聲音此時也格外溫和:“自古以來,孝義為人之本,一念之間,天地皆聞,上可通天庭,下可達九泉。你既有這一番痛悔思過之心,令尊泉下有知,必定再無遺憾。你且細想想,令尊替你置產娶妻,是指望你傳宗接代,開枝散葉呢,還是指望你迎回冢中枯骨,日日拜那幾兩腐泥爛土?”
那人卻比讀書人執拗得多,并未被他言語說服,反哭著喊道:“世子說得雖然有道理,可是小人眼睛看得真真切切,那真是我家阿爹,他跟平日毫無兩樣,世子說他老人家是枯骨腐泥,小人不服。”
“你家阿爹何時去世?何時下葬?”
那人哭得哽咽:“阿爹去歲三月三日去世,七日后下葬,正是小人娶妻之后一月不到。新婦的茶水,他老人家都沒來得及喝上幾口。”
“如此則你阿爹已入土將近兩年,其肌骨血肉,早已化作塵土,豈能還與在生時相同?你現下所見,不過是妖人使了邪法,用泥土做出的傀儡假人罷了。你不去守著你妻子好好過活,反心心念念要去給妖術傀儡盡孝,這豈不大大違背了令尊的心愿?”
“世子說阿爹是傀儡,可小人看著,一點不像。那空中的臉,就跟他老人家在世一個樣,阿爹平時,就是這副和和氣氣的笑模樣,那眼睛嘴巴,都絲毫沒差。”
城頭之人頓了一下,樓下數千人都靜下來等著,看世子還有何話可說。
城頭聲音再響起時,卻是問了個極其古怪的問題:“樓下諸人,爾等離世的親屬中,可有會游水之人?”
他一連問了兩遍,兩側士兵也重復了兩遍,城下方有人回過神來,大聲叫道:“家父善游水,便是黨河發了春水,家父也能一口氣游上兩三個來回。”另也有十來人稀稀拉拉應和。
西北之地缺水,這游水之事,卻不是人人皆會的。好在總算還有人應答。
城頭之人徐徐問道:“爾等先父,可也在這畫面之中?”
“在的,小人親眼看到。”
“他現在何處?”
“先父在老侯爺身側十來人開外,小人看得分明。他老人家也正看著小人,好似在叫小人名字,等著小人接他回家。”
“既是在那老侯爺身側,則是在人群之前了。爾等也可見到,此際這群傀儡已經停下腳步,不再前行。我問你們,他們停在何處?”
“他們停在護城河前。”
城頭聲音轉為森然:“既是你父善泳,此際又急于歸家,為何他不泅水回來?護城河面闊不過兩丈,遠不如黨河春水。若是這些傀儡真與在生時無異,區區城河,豈能擋之?”
“這個,這個……”城下方才哭喊之人此時也猶疑起來,為首幾個磕頭最響的,都不禁面面相覷。
城頭聲音緩緩說道:“那自是因為,這些傀儡乃是泥土做的假人,經水一沖,便要沉到水底,骨架離散,再難復原。妖人狂悖,使出這等邪術,不惜觸犯陰陽戒律,打擾逝者安寧。天時有感,方才會在這幾日陰云密布,這正是上天示警之意。”
他的言語,經由數十名士兵大聲宣揚,樓下之人,人人皆能聽得清楚。
然而,便是眾人都覺得世子言之成理,可眼見得先人就在城外徘徊,自己要是就這樣安坐城內,似乎又哪里總覺得不對,眾人臉上都難免顯出猶疑不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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