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

第五章 振振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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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糊的窗子上映著一道纖瘦的身影,暗黃的燭火在黑暗中僵持,幾近燃滅的燈芯掙扎著發出最后一聲爆裂。前院過分的喧鬧,托起后面幾落廂房不該有的寧靜。

九兒沒有安排演出,便一個人守在房中。不出片刻便無聊生困,躺在床上,卻又被門外紛亂的樂聲笑語折騰得難以入眠。她反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了荷包,取出陸卿送的銀鈴手鏈戴上,高舉眼前,不時撥弄兩下響起清脆的“叮當”聲,這讓本來煩悶的心情舒服不少。

一陣急促的扣門聲響起,聽來幾乎是用盡了力氣在拍打著廂房的木門。九兒一驚,心瞬間怦怦直跳。門上的動靜越來越大,像是連九兒從床榻上起身穿鞋、再走過去開門的剎那都不愿等待。

門外的人似乎聽到有人走來,拍門的動靜輕慢許多。

“唐九兒,是我。”盡管音量壓到不能最低,還是聽得出來吐字時的干脆沉郁。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九兒急忙快走幾步拉開房門。

只見一道黑影快速閃入,門順勢被輕聲壓上。

“伽沁!唔……”九兒驚呼,瞬間被黑衣人捂住嘴巴。

“噓!”

使勁點頭后,死死扣住九兒的手方顫抖著落下,緊緊握住一直垂在身側那只的腕部。

黑色的面紗下僅露出的雙眼呈現出痛苦的神情,她再也堅持不住,直接重重坐在地上。

九兒見狀,急忙摘下她的面紗,此時微弱的燈光下,伽沁臉色煞白,大口喘著氣,豆大的汗珠瞬間劃過鬢頰。眼前伽沁這副模樣,看得九兒心里發緊。

伽沁示意她從織繡籃中拿下剪刀,順著袖口扯開,露出一條從腕部斜拉劃過半只小臂的傷口,還好傷口不深,鮮血只是暈出周圍。

接著,伽沁又順著脖頸剪開前襟,水藍色的胡服隨著黑巾的撕裂漸漸浮現。她吃力地褪下全身黑袍,九兒這時才看到,伽沁在沒有后襟的胡服之下,露出了一片紅腫的背部,甚至有的地方已然變成可怕的青紫。

這段過程,九兒只能眼睜睜看著伽沁動輒面部抽搐,倒吸涼氣,自己卻愛莫能助。終于,伽沁指了指扔在地上的黑衣,九兒趕忙遞了過去。

翻來覆去折騰一番,伽沁從中摸出一個琉璃小瓶。她對著自己小臂上的傷口一勁猛倒,白色的粉末瞬間覆蓋隱隱冒血的傷口。九兒拿出自己今天剛浣洗好的長巾,遞給她用作暫時包扎的纏布。

“伽沁……”九兒看她已無大礙,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姑娘還是不要問的好,于我二人都無益。”伽沁語氣格外冰冷,加之此刻狼狽不堪的狀態,與平時店中能說會道的美女判若兩人。

九兒被這句話嗆得語塞。伽沁坐在地上,九兒靠床站著,這一刻安靜得令人窒息。

“你要做什么!”伽沁對著忽然向門口走去的九兒吼著,眼睛里布滿殺氣。過度地用力讓她手臂頓生疼痛,她使勁咬咬牙,喉頭微動。

九兒一改溫柔模樣,不客氣地答著:“怕我屋里出人命,給你拿藥!”說罷,摔門而出。

自唐九兒出門,伽沁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她一點一點挪向門后,摸出腰間的匕首,細細聽著門外的動靜。

有一刻,她甚至想要離開,但此刻她后背仿佛火燒般疼痛難忍,加之露華樓此時正值熱鬧時分,貿然出去必定引人注意。她不知是何理由堅定自己留下,直到再次看到唐九兒,腦海中一閃而過那雙澄澈眼睛里透出的真摯目光。

“你莫要再堅持,我不是男子,豈會貪圖你的肌膚!再者,也不會害你分毫,這是平日練舞跌傷時活血化瘀的霜膏!”九兒手一晃,躲過伽沁對手里藥瓶的搶奪。她聲音有些發顫,顯然沒有從方才的驚嚇中緩過神——過分警惕的伽沁聽聞門口有動靜,在九兒推門的瞬間,拿刀直抵著她的喉部!若不是九兒及時說出身份,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伽沁實在無力反手涂抹,只得聽話。

“究竟是何物所傷?”九兒輕輕地把從假母房中取來的藥,點在伽沁充血的后背,面對如此大面積的傷痕,滿是疑問。

“是刀面和刀背……”伽沁忍著痛,咬牙回答。

聽著伽沁的解釋,九兒后背發涼。那大片的紅腫和條條青紫長線,讓她有些喘不上氣,難過摻雜著驚悸,如鯁在喉。

從始至終,伽沁只與九兒說了那唯一一句。二人就這樣,背對面而坐,互不理會,一夜未眠直到天亮。

宵禁時間剛過,伽沁立刻披上黑袍起身離開。

九兒一把握住她的手,從袖兜里取出一個白色小瓶,塞進掌心。

“這是祛痕霜,你且用著。還有,后背忌沾水。”

這是第一次,伽沁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人所贈。

此事過后一連數天,九兒都再未前往歸漠苑。她忌憚神秘的伽沁,不知該如何面對,卻又惦記著她的傷勢,憂心忡忡。

這天,陸卿和慕楓二人一同前來,邀請九兒前去歸漠苑品嘗新晉的“葡芝仙釀”。不想被敏銳的慕楓察覺絲毫,九兒只得答應。

一番梳洗,正要出門。陸卿忽然發問為何九兒不戴自己所贈手鏈。不忍看他失落,九兒回房取出荷包,拿給陸卿,由他親自系在手腕上。這讓陸卿心里癢癢的,有些激動。

三人行至酒肆,不見伽沁,反倒是讓九兒松了一口氣。

等了片刻,只見伽沁穿著長衣褲小心翼翼地走來,擦肩而過的小伙計還打趣著伽沁近日收斂不少,竟一改平日露骨的妖艷。

九兒一眼都不敢看向伽沁,直到一隊不良人闖入酒肆,直奔他們桌子而來。

她抬目剎那,正好看到伽沁滿眼的驚悸。

“拿下!”領頭的不良帥斜眼瞟著伽沁,手一揮,后面的兵士便提刀沖向伽沁。

店里的客人盡數被嚇得逃了出去,門外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不知大人前來,所為何事?”慕楓不客氣地看向那人。

只見不良帥命人呈上一副銀鈴手鏈,扔向伽沁。

“慕公子有所不知,前日宮中送往慈安寺的取經文牒,車馬遭歹人行刺。護衛沿途追趕,搏斗過程中刀劍劃傷那歹人手腕。歹人落荒逃走,卻留下這銀鏈。后幾經查詢,聽聞眾多酒客說起這胡女有一條。”他自知如此說來他人定不信,便親自撕開伽沁低垂著的左手衣袖,只見赫然一道結痂的長疤,自腕部延伸了半只手臂。

門外有見不得血腥的婦人驚呼,眾多看客皆是目瞪口呆。

慕楓嘴角抽搐兩下,扭頭瞪向被不良人圍住的伽沁,咬牙說道:“這其中必有誤會!她小小胡女,怎得如此能耐!大人也太看得起她。”

望著地上的手鏈,九兒緊緊捂住自己手腕,腦海中不斷回想著那晚的細節,總覺得不對勁,卻說不出所以然。

眼見不良人強行架著伽沁準備離開,唐九兒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忽然起身,拜禮未行就言道:“大人,可否走前讓我與伽沁說一二句。”不良帥望著九兒出神,趕忙滿臉堆笑,一副禽獸模樣地吞了吞口水,說,“啊!九兒姑娘也在啊,行吧行吧,有話快些說。”

伽沁棕色眸子有些濕潤,卻依舊滿眼戾氣。

“你看著我的眼睛,伽沁。此事可是你所為?”

“不。”只有一字,卻格外堅決。

那堅定地雙目使九兒心中猝然一緊,她撫摸著手腕上的銀鏈,若有所思。

隨即便轉身空首跪拜在不良帥前:“大人有所誤會,那銀鏈并不是伽沁所有。”

說罷抬手卸下自己腕上的那條,雙手捧給不良帥。

“奴家手上的,才是伽沁之物。大人有所不知,這手鏈在不久前,伽沁便贈予奴家。原是伽沁所有,自當物歸原主。”說著,她把銀鏈戴在伽沁手上。

不良帥張著嘴,驚愕到不知所措。聽到此話的陸卿也是一驚,只見九兒瞟向自己,便強忍著不解與反駁,活生生把到嘴邊的話吞了下去。

即便如此,不良帥仍堅持以“疑犯”的罪名,押走了伽沁。不再給九兒和慕楓絲毫辯護的機會。

佩刀的兵士粗魯地推搡著伽沁出門。她一直回頭看著九兒,大滴的淚珠滑下面頰。此刻,看不出是感激,抑或難過。

門外的看客雖不知發生何時,看著被架走的伽沁,竟出奇一致地破口大罵,骯臟的字眼句句針對她。昔日里垂涎她的那群衣冠禽獸,此刻終于脫下了那層偽裝的皮,暴露著猥瑣和惡心。

九兒聽著心里難受。慕楓卻不為所動,隨即竟向陸卿和九兒辭行,自言府上有事不便多留,匆匆離去。

不久后,慕府東院上空飛出兩只鴿子。一南一北。

官府臨時封了歸漠苑。陸卿送九兒回去。

九兒說起當晚之事,特意強調了當時明確看到處理傷口的伽沁解下手上的鏈子。當她得到伽沁那個“不”字的回答時,便更加堅信此事與她無關。

“手鏈之事,是我辜負了你的心意。”九兒絞著手里的帕子低頭小聲說道。

雖是不悅,卻不忍她自責。一股力量慫恿著陸卿抓起九兒的手,他溫柔地看向面前這個正義的小妮子,抿嘴微笑。

“九兒,我們一起尋證據。”

“好。”

陸卿感到掌心里的那只小手使勁向他握了一下,暖流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