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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十九年,中元節,東市放生池。
盈盈素手奉金蓮,漾漾小池度孤燈。水中仙,岸上客,普渡旗旌蕩冥箏。
望著放生池中那只賜福寶蓮緩緩遠去,云衣揩掉眼角唯一一滴大膽涌出的淚,放下那雙怕沾水而高挽起的衣袖。
想必是太愛素色,今日的李云衣,依舊一身純凈。不過衣裙上卻比平日,多了幾片大朵的銀線繡花,樣式與她那只銀鎖上的雕刻,別無二致。
“九兒,你不放燈嗎?”終是穩下了先前強烈震顫而臨近崩潰的情緒,云衣回頭,抬眼望著一旁安靜站著的唐九兒。
“我……沒有想要為之送燈祭奠的人,如此作罷,也好。”九兒慶幸自己所愛之人皆安好在世,暫時也沒有什么心思顧得上祈福,畢竟假母還尚且病著。
云衣站起身,使勁跺跺腳,生怕長時間蹲姿讓自己下盤麻痛不已。
“你莫要再想晌午那事,有我在,你還不放心嗎?”
九兒應著。不過是些安慰人的話,聽了雖是心頭一暖,但依舊未能放下心中惦念。
事出突然,她不解,母親怎得猝然染疾,這一切發生得都是毫無征兆。
自秋娘上次生病后,九兒他們一直悉心調理其飲食起居,一刻不敢松懈。阿平甚至每日都去東市排新鮮羊奶,一連自掏腰包,買了個把月。
假母自己也十分講究,除去每日按時服藥,還特別將自己所用之物與他人隔開,就連碗筷都是重新置了一份。
病情的確有了好轉,前幾日本已無大礙,只是尚有些咳喘。
可就在正午,本是用膳時辰,阿平、顧伯先后呼喚她皆未聞動靜。左等右等不見前來,兩個男子又不便直入她房中,只能九兒去喊。
秋娘于床邊背對而立,雙手撐著邊沿,弓著腰脊,屈膝彎臂。九兒推開門時,正好撞見她兩手一松,順勢坐在地上,掐住自己的喉頸。
九兒快步跨入房門,只聽母親一句“站住”,瞬間停下。
秋娘一邊起身,一邊用帕子緊緊捂口,又是一連串的急咳。她低著頭,另一只手抬在身前,掌面剛好將自己的臉擋得嚴實——從九兒的方向望去,根本看不到她面部絲毫。
“阿娘!”九兒驚呼,卻因為假母呵止,不敢向屋內邁進一步。
稍有緩解,假母拿帕子的手垂下,另一只仍高抬不動。
隱約瞧見帕子上沾著血,九兒一下子慌了神。
“沒事,阿娘沒事!九兒,我們這就去用膳!”一陣短促的干咳過后,假母轉身去撿方才松手時不慎落地的帕子,這才注意到九兒尚立于門前——此刻的她,滿目驚恐。
假母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朝門口走去,卻沒能行上幾步便虛弱倒地。她只覺口干舌燥,心悸盜汗。渾身顫抖著,假母伏在地面上,咳嗽起來,雖依舊短促,聽著卻沒了先前氣力。
九兒再也忍不住,跑了進來,一邊大聲喚著“阿娘”,一邊奮力將她架至床榻。
“出……出去,你出去!”秋娘此刻仍是堅持讓九兒離開,她怕自己得了那病,因而一再將其轟走。
“顧伯!阿平!”九兒依舊立在床邊,一面輕撫著母親后背試圖讓她舒服些,另一面大呼著后院中的他們。
待二人聞聲趕來,正趕上秋娘又咯出一塊血痰。
眼見有更多的人進了屋子,秋娘犯急,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身旁的九兒。
這一推,讓九兒踉蹌后跌,幸好阿平及時沖過來,扶住了她。
“顧旌!帶他們出去!沒有我的允許,一律不許進來!”假母罕見地喊了顧伯的大名,這讓三人都是一驚。顧伯抓起兩個孩子的衣袖,連拖帶拽地出了門。
房門輕掩,里面是連續不斷地狂咳,偶爾伴著幾聲反抽吸氣。
九兒急得直哭,埋怨顧伯不講人情,若不是教養尚存,她險些就將“毫無人性”這樣刻薄的字眼甩了出來。
“我的好姑娘啊!眼下,哭最不能解決問題!這惡疾不知根源,是否傳染尚未可知。還是快些去尋醫工吧!”顧伯著急,卻又不能斥責,道理一時間講不明白,他只希望眼前這個脆弱的小姑娘能懂。
幸好,九兒尚頭腦清醒。她隨即停止了哭泣,不等旁人言語便向門外跑去——顧伯的話如醍醐灌頂。
的確,此刻最不應該做的,便是掉下無用的淚珠。
阿平因為擔心,也跟了出去。
“姑娘!姑娘!你慢些!最近的醫館尚在東市,你這么跑,不等跑出便會累的!”
九兒聽著阿平的聲音,更加堅定了腳步,朝著記憶中的那個熟悉方向跑去。
但說到底,決定請醫工時,她自己的確沒有考慮到——露華樓距離醫館,至少有半個坊市的距離,來回若是靠走,要浪費半個時辰的功夫,但秋娘的病卻一刻耽誤不得。
不過,在提及醫家的瞬間,閃進九兒腦海的,是那晚云衣施針救陸卿的場景。她不知自己怎得會在如此緊急時刻想到李云衣。
然而,事實確是如此。更何況慈安寺尚且還在內,自是比去醫館省了大半時間。
阿平雖是年輕力壯跑得快,卻在一處巷口跟丟了九兒,只好轉身回去。
唐突地敲開后院小門,不等小僧人問詢,九兒沖著云衣的廂房奔去。小和尚在后面追,九兒在前面跑。拐角來不及放慢腳步,九兒正巧撞上端了一笸籮曬干草藥的李云衣,小僧人眼尖,看到前方景象急忙剎下腳步,卻未想重心不穩,摔在地上。
草藥多半灑落青磚上,顧不得拾撿,九兒一把抓起云衣的手,吃起撐腿站起。
“九兒?”云衣看著她此刻的模樣自是一驚——頭發散亂的披在肩上,幾綹發絲甚至探出髻子,嘴唇泛白臉頰卻紅彤彤的,顯然是奮力跑了一陣子。
“你快!快同我走!我阿娘她……她病了!”九兒上氣不接下氣,不斷抽吸才把這句話說完。
“先不要急,總不能徒手醫治吧!你且等我,即刻回房收拾行醫箱篋。”
九兒跟在云衣身后,邊跑邊復述著方才發生的一切。獨留那個崴了腳的小和尚,吃驚地望著眼前的一切,隨后慢慢起身,一點一點撿著地上的碎物。陳嬤嬤恰好走來,問起發生何事,不等小和尚說完,也是急匆匆離開。這下小和尚犯了蒙,心里兀自嘀咕:“今日怎得凈是這些個怪事!”
聽著那一系列病癥,云衣有了思路,但她是萬般不愿假母之病同她所想一般,于是便把桌上大半的藥瓶和大小兩個針袋全數塞進箱子。所攜之物過多,蓋子只能斜掩。
二人出了門,遇上趕來的陳嬤嬤。
“嬤嬤!事出緊急,我去行醫了!”云衣解釋一句,拉著九兒來不及行禮,快步走開。
身后傳來嬤嬤略顯焦急地叮嚀:“要小心啊!我的姑娘啊,切莫忘了酉時……”
陳嬤嬤話音未落,只見云衣回頭朝她擺擺手,說道:“嬤嬤放心,這事忘不了!”
來不及繞到后門,九兒和云衣穿樓而入。樓中人自打九兒那幾聲尖利的呼喊,便已經察覺事態緊急,這一刻都圍在廊、階上,向后院張望。膽子大些的,竟直接跟著九兒一起去了后院。
云衣進了屋,房門緊閉。短促的巨咳漸漸沒了聲響,不知過了多久,滿頭大汗的她抱著瓶罐亂倒的箱篋走了出來,神情卻未有絲毫輕松。
“干咳暫且止住了。九兒、阿伯,莫要擔心了。”
“秋娘還咯血嗎?”小阿平沒忍住,問了起來。
心頭一緊,云衣急忙一把拉過阿平,使勁抓了一下他的手臂,隨后裝出一副疑惑地模樣:“咯血?伯母從未有此癥狀,小公子怕是有些過于憂慮生了幻像吧!”
看著云衣此刻冷靜至極,圍過來的幾人問不出所以然,悻悻離去。秋娘染疾的消息瞬間傳遍樓中上下,起初大家不以為意,直到,一個約摸著金釵之年的端茶水小姑娘聽后,嚇得失手碎了一個茶盞。
旁人問她怎么了,小姑娘顫抖著聲音說起,自己的阿娘便得了像假母這般的病。若是真的咯血,那會死人的。
眾人不解,這是什么喘疾,竟會要人性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姑娘哭了起來,只覺得被很多人圍住逼問倍感不適,“我只聽那走方醫說,那病叫‘尸注’……”
人群嘩然。
小姑娘年紀尚小,自是不懂醫藥。但凡有些閱歷的人,就好比這樓中眾人,都知曉,“尸注”是何等惡疾。
無論有多么高的醫術,凡是遇到此疾的醫家,皆是束手無策。
“尸注”,無藥可解。患疾者長此以往,以至于死。死后復易旁人,乃至滅門。
云衣一再建議,九兒這才也放了一盞河燈,只是心海空白,毫無所念。
“你那盞燈,為誰?”走回去的路上,九兒問著一直靜默不語的李云衣。
“是母妃。”
九兒一時語塞,相識甚久,她竟不知云衣沒了母親。
也難怪從未聽她說起自己的親人。
這樣想著,九兒沒了剛聽到那句話時的諸多疑慮。但她不知,云衣的母妃其實是不久前薨逝。
“九兒,就送到這里吧。明日我再去問診。”云衣反復叮囑了九兒幾遍——假母之病需靜養,切不可進屋打擾。若是情急不得不入內照料,必須捂住口鼻,進出皆要浣手。
轉身未行幾步,身后云衣喊道:“九兒,子欲養而親不待,不要成為第二個我。”
云衣的千叮萬囑,九兒以為是出自母親過于虛弱的原因;而方才聽到的喊聲,想來是她思念亡母而發出的善言。
并未多想,此刻的她只盼望能快些回家。
歸至樓中,只見門口停了幾輛馬車,好幾個樓中歌舞女和伙計,都是抱著行李上了車。他們看到九兒,都是不敢對視,匆匆經過她的身側,也不說一句話。
到了后院,聽顧伯說起,這才知曉——假母在九兒離開后,讓顧伯拿著銀錢器物分給樓中的人,悉數遣散。沒想到的是,那群人竟然毫無不舍之情,拿了錢財便立刻安排著離開。
樹倒猢猻散。
九兒替母親不值,怎得養了這幫白眼狼!
走了也好,母親如今年事已高,獨撐露華樓實屬不易。眼下沒了這檔子事,終于可以好生休息。
收回多余的情感,九兒盡量克制對離開之人的怒氣。如今,她的心思全在假母身上,她只希望,母親可以快些好起來。
慈安寺中,唯有李云衣的屋中,燭蠟未熄。
她腦中不斷浮現,午后自己為假母行針時的畫面,揮之不去。
“好孩子,你且告訴我這老婆子,我這病,可為‘尸注’之癥?”
“罷了,我知道了。好孩子,答應伯母一件事吧!看在我去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份上。”
“伯母請說。只要能力所及,云衣盡會答應。”
“莫要同他人坦白我這惡疾,特別是九兒。我不想她難過。”
假母使勁握住云衣拿捏銀針的手腕,若她不答應,便拒絕施針。
“好。”
“你發誓?”
“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