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

第八十五章 經年往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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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哥可還好?這……”

九兒瞧著地面之上狼藉一片不知所措。

她本以為是慕楓無意打碎的碗盞,但如今腳下破裂、滾落的不僅是一枚玉碗,還有放于床頭的盂子和漱洗的盆。想來,此舉可堪有意為之了。

以是,慕楓又看上去氣色恢復,且此刻面容極是平淡,并未含絲毫的驚擾困疚之情。

“無事。聽到父親同妹妹講話,生怕你二人真真以為我歇息了不可打擾,這才千方百計地做出些動靜。起先喊上的二句,想來是無人聽見了。”

慕楓無奈地攤開手,確是正好地露出掌心握著的一枚玉佩。

他的確是成心的。故意推倒了床頭案子上的諸多器物,為的是讓阻止九兒搪塞走父親;有心拿出玉佩,以此引得二人注意,自然帶進了他想要營造的鏡像。

九兒看得仔細,不自主向著腰間衣帶摸去,拉下一模一樣的紅穗墜子,捧在手里看得出神。這還是清明后的那次宴請,慕將軍賞贈的。

慕懷桑同是注意到一雙兒女的反應。特別是九兒,眸子分明泛了濕。

一時間,女嬌娥痛心疾首,好男兒暗自生悲。苦離別的一幕映于眼中,也讓慕懷桑心里頗不是滋味。

十幾年前,一別,他同唐秋皆是發過毒誓,兩個孩兒的身世都是不可告人。

但如今,秘密再是裹不住,慕懷桑面臨兩難——如若將往事悉數相告,那對于這兩個苦命的孩子簡直是晴天霹靂;但一滿再瞞已是無用,假使要等到真相自然浮出水面,對九兒和楓兒的折磨恐怕更甚。

與其如此,當要舍長痛以割短。

殊不知,慕懷桑此刻的思量,早在七年前、上元節翌日的東市里,便被唐秋于神傷凄厲之際考慮過一番。

同唐秋一般,慕懷桑狠下了心,終是決定提及那段流年。

“九兒,楓兒……可知這玉佩來歷?”

忽是開口,惹得兩個孩子匆忙定下神來,速速仰首相視。慕楓緊緊攥起手里的寶貝,九兒則是將其掩于身后,怯生生地搖頭回應。

“只是聽父親說過,當時似乎誕下了雙生子。”慕楓若有所思,他唯一一次聽起這玉佩何來,還是慕懷桑出其不意地拿出了另一枚對玉,送予了九兒。

“楓兒說得不錯,當年楓兒是有一個孿生妹妹的……只是……”

“只是如何?”慕楓發急,他素來是想要有個親生妹子,如今當真有了妹妹,聽父親所言,卻似是妹妹早已不在人世。

“只是,妹妹死掉了。”九兒字字出口,驚得父子二人橋舌不下。她向來說話講究,用詞甚是避諱,而此刻,竟是毫不知禮數地說盡了晦氣話。

“九兒……”

慕懷桑輕喚一句。九兒如此回答了慕楓的問題,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如此看來,慕懷桑可以斷言,九兒想必早是知曉了身世。

眼下她是萬萬要護起這樁秘聞,看似口不擇言,實則是在用最不堪的言語告知慕懷桑——當年真相,他不配說起。

“妹妹!”慕楓有所感知,但不確定為先,且見她竟忽是如此不顧禮數,定然蹊蹺,由此下定決心追問,“我……已然知曉,阿娘便是我的生母。”

能被慕楓喚一句“阿娘”的人,世上唯有唐秋。九兒同慕懷桑都是聽得明白。

于是,九兒開始百般思慮,以啟唇回絕。

她能鐵了心去一口咬定此事為假,便是從前就養下的習慣,如今阿娘已是離世,她更要對得起當年對母親的承諾——斷不可將此事告予慕楓。

唐秋念及慕楓素來隱忍,但也是愛憎分明。任憑西院對他不公,都未言說一句;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慕楓自小沒有少了任何一次難得機會,以此同那母子二人作對。

如若將這等事告訴了他,恐怕會引得這孩子做出些厲害禍端。到時,即便慕懷桑有心護他,卻也是拗不過族中長輩拿出慕楓身世來壓他。假使如此,楓兒便再無翻身的可能。

如此數年,慕楓性子絲毫未變,但卻越發陰翳。明眼人都是瞧得出,他同西院母子的關系,愈漸水火不容。

于是,九兒更是不能讓慕楓晰曉當年過往。

可不知是哪里來的嘴碎人,讓九兒聽到此刻慕楓的那句應答。竟也能讓她這等唇齒伶俐的姑娘一時手足無措,沒了主意。

慕懷桑抬眼看著九兒的困厄,心疼之際,還是忍下痛楚,順著慕楓的話語續言道:“秋兒,確為你生母。而九兒,正是你那一胎生的胞妹。”

瞬時言語有如霹靂擊潰了晴空,慕楓等這句生母為誰的真相,已是良久。可他萬萬未想到,九兒同自己還有著如此關系。

瞬時,他仿若瀕死的人兒溺于巨淵,池底藻荇纏足,奈何拼命劃水皆是不可呼吸。

慕楓此刻,是絕望。

九兒最終不言,暗自落淚——她根本不愿再聽上一次母親受過的折磨。

于她而言,這些苦痛一直伴隨自己的成長。刻上骨髓的悲戚永遠無法愈合,舊事重提,等同于揭起那層血淋淋的傷疤。

慕懷桑心知,既然事態到了如此地步,便再是顧不得一雙兒女的反應。話語說盡,才算完全。

他從與唐秋相遇時說起,初時字字美好,臨了卻聲聲震顫。

最后收尾的,是一則殘酷的事實——族中長輩將九兒棄下給了唐秋,留下男孩,即是慕楓。

“可孩兒……要大上九兒近乎兩年歲!”

“那是為了護你,秋兒跪著祠堂、央求族中長老,改了你的生辰。道說與棠兒同歲,對外也聲稱是——你雖為庶子,但主母視若己出,便也當是正房的孩兒了。”

慕懷桑說過這句話,冷笑一聲,全然諷著方才的滿腔謊言:主母視如己出。

可笑。

“所以……”慕楓不再言說下去。他已然明了周遭諸事,也難怪是慕夫人向來不說他生于何時。而他自己也未多加留意,只知年歲卻不曉這其中因果龐雜。

良久,父子三人相顧無言。

九兒早已泣不成聲,無語凝噎。

窗外秋風颯爽而吹,鳴起落葉簌簌,好似嗚咽。

“慕伯父!”門外驟然傳來陸云切切呼喚,急切之至,“伯父府上出了事,櫻姑娘暴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