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185 溫泉

載湉系好最后一個死結,起了身來,“好了,”然后一抖落,滿意地一笑,再將好幾米長的紗帶一點一點慢慢從窗臺里面延伸下去,小坤子在底下看到紗帶自然明白,只靈巧地跳下了馬車伸手拽過并穩住正左右搖晃的紗帶,妥當后,載湉看著我道,“你先下去。”

我點頭,動作卻躊躇。

載湉問:“怎么了?”

我蹙眉道:“這洛天香待我不錯,也確實是花了不少銀子買的我,如今我一走,她可不是要血本無歸么?”

載湉淡淡一笑,“你放心,我自然不會叫她血本無歸的。”

我疑惑地“嗯”一聲,“你當真要再給她留一千兩啊?”

載湉一抿嘴,“我倒也不至于給她留一千兩,”眸光一掃,他隨即又道,“她原是花了多少銀子買的你,我便還她就是。”

我問:“你怎么知道洛天香到底花了多少銀子?”

載湉笑,“早打聽過了。”

我不解。

他對我一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先回馬車上再將事情的原委細細告訴你。”

我點頭。

走了許久,終于到了山峰頂,三人都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其中有一段路頗為險要,載湉不愿我走,于是干脆直接自己把我背了上來。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在上頭能看到云霧彌漫,白色的濃霧在山間隨風飄蕩,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夠著似的,但當我果真伸了手想去抓,卻才發現其實什么都摸不到,靜靜看著眼前的道道云霧就宛如系在山間的無數絲帶。

一側有巖石拔地而起,危聳兀立于懸崖峭壁處,橫斷其上,直插云霄山腰,勢如蒼龍昂首,氣勢非凡。

再而俯瞰深淵,飛流瀑布被我們踩在腳下,銀河落九天般的直下三千尺劃過眼簾,確實壯觀!

過了很久,我才發現山頂上頭竟一點兒都不讓人覺得冷,迎面吹來的風都是濕潤潤的,心里正奇怪著,小坤子就已經驚喜地跑過來,并道:“爺、夫人,那邊竟有一汪溫泉!”

溫泉!

我以前在現代時可喜歡泡溫泉了!

我一聽不免激動,忙問小坤子:“溫泉?在哪兒?”

小坤子抬手往身側一指,“那兒!”

我笑道:“快帶我去!”

溫泉并不遠,就在幾步外,我立在池子邊,看著里頭散發的熱氣氤氳著一汪池水,周圍纏繞著縷縷輕煙,不禁心動,蹲下身子時才看到似乎水面上還“嘟嘟”地翻滾著水泡,我緩緩把手伸進池子里想試一下溫度,剛接觸水面的一瞬間沒覺著什么,待得再想往里伸時,一種快速蔓延的痛,竟讓我猛地一下就把手飛縮了回來,口里道:“好燙!”

載湉也從后頭過來,站在我身后悠悠問:“燙著了?”

我起身,故作鎮定道:“沒有。”

載湉輕輕牽過我,一面走,一面道:“別想了,這樣的天然溫泉是泡不得的。”

我笑,“你怎么知道的?”

他道:“多看書。”

我笑,“我是說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他道:“多看書。”

我“切”一聲,過了一會兒,我問:“你好像還沒告訴我之前你是怎么跟到麻城的?”

載湉停住腳步,側身過來,伸手刮一下我的鼻子,笑道:“誰讓你那日一上馬車就睡著了?”吧

我一撇嘴,“那天我是太困了!”

載湉笑,“我知道,”隨后,他又道,“那日你帶著那個小男孩在灌木叢中玩兒了許久都未出來,我又看不見你們動靜,心里頭自然擔心,于是,我就起身欲往灌木里面去尋你,卻沒想到那幾個難民竟一直在想方設法的想要攔住我去路,我原本也沒多揣度他們,但他們眼前的一番反常行為,卻反而叫我對他們的目的心生出幾分懷疑來,然后我三詐兩詐的,他們一點子話就都被我詐出來了,但當我去到灌木叢中時,你已經被他們安排好的人帶走了,只有那個小男孩一個人在那里,見到我就開始大哭不止,后來我就讓小坤子將這些難民捆起來一道拉在馬車左右,我和小坤子交互著一路趕馬車到了最近的一城,趁著夜間將他們一并扔到了官府的門口,附上了一封書信,再后來我又讓小坤子偷偷去問過聽審的百姓,好像是說你被前頭人先行賣去了麻城,我當然要趕去救你了。”

我問:“書信?”

載湉笑,“自然不會是我親自寫的。”

我問:“那是誰寫的?”

載湉道:“路邊多是代筆家書的秀才書生以此賺取生活錢財的。”

我“嗯”一聲,“也對,有手有腳,做什么營生其實都是可以養活自個兒的,總不至于要去做一些茍且之事。”

載湉道:“世上可憐人頗多,只是可憐人也要有自尊。”

我嘆息,“本來以為那些人是最需要救濟的,伸出援手后卻反而引火上身,現在才曉得原來真的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啊!”

載湉語氣淡淡道:“可憐之人其實并不可恨,好比那些在路邊擺攤掙錢的秀才,衣衫破爛,難道不可憐么?好比你我,一路走來,難道不可憐么?又好比當年替安德海去死的那個小太監,又好比墜入天香樓里頭的紅塵女子,難道不可憐么?”說著,他吁出一口氣,又道:“其實可恨的是,有的人總會以‘可憐’二字為由,然后去肆意的傷害別人,去肆意傷害無辜的人甚至是幫助過他們的人,其實這一種人原本就可恨,‘可憐人’三個字于這一種人來說,并非原罪!”

載湉說得不錯。

我“嗯”一聲,點頭道:“如果這樣的人生而不是可憐人,而是稱一方之霸,或是出生于八旗大家,那豈不是會更加可怕?豈不是能更加肆無忌憚的為所欲為么?”

載湉一掙眉,“也并不一定。”

我不解。

他靜了一會兒,眼光眺望向遠方山川,平聲問我:“你認為何以他們最終會成為這樣的人?”

我想了想,嘆聲道:“大約是自小就疏于管教吧!沒上過學塾,沒讀過古今箴言,不知恥,不明理!”

載湉慨聲道:“是啊,教育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是多么重要的事兒!”

我低眸道:“可是他們就連生存都是問題,又哪里能有心思顧得到這些東西呢?”

載湉嘆息,卻又不發一言。

我當然能看出載湉心里所想所慮,輕握一握他的手,望住他道:“好在京師大學堂還在,你信我,日后局面會越來越好的!”

載湉道:“你說得是,連生存都成問題……又何談生活呢?”

我盯著他,輕聲道:“你以往已經做得很好了,許多事情不是你一個人就能改變的,你根本阻擋不了一些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載湉凝視著我。

我輕輕吁出一口氣,含笑道:“載湉,你能想象么,百年之后,將來的孩子到了年齡人人都會有學上,人人都能吃飽飯,不會再有難民沿路搶食,也不會發生乞丐橫死街頭的慘劇,到那個時候,老師會教孩子尊師重道,孜孜不倦,也會教孩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幾乎人人都會相信知識改變命運,人人也都可以守著自個兒的一番天地,并且禮義廉恥,時刻在心,若是有人犯了不可饒恕的錯,也會受到理應的懲罰。”

載湉問:“真的?”

我笑睨著他,反問:“你不信?”

他笑,“我信。”

我看著他道:“是真的。我不騙你。”

須臾,載湉輕聲問:“那么,我能看到那一天么?”

我一怔,側目望住他。

我不知道。

片刻后,我緩過神來,輕輕挽住他的胳膊,笑道:“會,會的,我們一定會一起看到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