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月亭端起茶盞,撇了撇浮沫,眼角有幾分厲色,“明白便好。我既為新主,自然要盤一盤舊賬,瞧瞧我這些鋪子、莊子是盈是虧。看看手底下養著的人是為主上分憂解難的,還是領了月錢混日子的!”
她眼神朝堂下眾人一掃,眾人后脊背發涼,直嘆新主雷厲風行,怕是個不好相與的,之后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過。
眾家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存的心思都差不離,臉色都不大好看。
含煙朝朝曹管事催促道,“煩請曹管事將府中賬簿拿來。”
曹管事身形一滯,遲疑一下,趕緊答應道,“曹某人這便去取。”說罷匆匆退了堂。
余月亭瞥了含煙一眼,含煙會意,三步并做兩步跟上曹管事,片刻不離,防著有人偷摸尋空在賬面上動手腳。
余月亭托著腮百無聊賴地等著,招招手喚過一個年幼的小家仆,淡淡問道,“你喚為何名?”
小家仆怯怯地答道,“瑞生。”
“供職何處?”
“瑞生是府內雜役,平日里做些雜活兒。”
雖還是有些怯生生的,口齒卻清晰伶俐,眼中透著一股子機敏。
“瑞生,你去后廚將食賬拿來給我瞧瞧。”余月亭淡淡吩咐道。
瑞生應了聲是,飛快地跑向后廚,不多時手中抱著厚厚一冊食賬回來,身后跟了個粗織布衣裳的中年男子,一臉緊張的模樣,兩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
“小郎君,這是后廚主事梁立。”
這瑞生心思倒是縝密,連著廚子一齊領來了。
余月亭打開食賬細細看著,嘴里輕輕念道,“金乳酥烤豬、御黃七寶飯、通花軟牛腸、脆酥光明炙蝦……”
她攏了攏眉頭,宅子不大,家仆攏共也就百人,這吃食花樣倒是不少,食賬幾乎與鶴州家里的一般厚了。
家主不在,這管事便是半個家主,若只是吃穿好些沒什么大干系。
就怕這管事是個偷奸耍滑的,若只是揩幾個錢沒什么大礙,就怕年深歲久生出顆貪心,在外打著余家的旗號行欺凌霸弱、見不得光之事,他日東窗事發,毀的可是整個余家的百年聲譽。
經商入市,聲譽二字是立足之本,萬萬不可被敗壞了。這個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余月亭挑眼故意向那廚子模樣的男子問道,“梁主事,府中吃食攏共就這些花樣嗎?”
梁立擦擦額上的汗,心安了些,暗罵自己愚鈍,沒早發覺小郎君一身風塵,面露倦色,想來自鶴州趕來疲累不堪,怕是早就饑腸轆轆了。
鶴州富饒,自然吃食花樣也多,想來怕是看不上青州食賬上的這些東西,他忙開口討好道,“回小郎君,府中家常吃食就這些,另外根據四季時令另會準備些應季的吃食。”
余月亭半瞇著眼懶洋洋地問道,“眼下有些什么?”
梁立袖著手弓腰向前小跑兩步,兩眼亮光,諂媚地說道,“后院倒是還有幾頭春獵來的麂子,依照青州本地的做法,腌制之后放在甕中炙烤,外焦里嫩,別有風味。若是小郎君想嘗嘗,我這就去準備。”
余月亭腦海中閃過曹管事腰帶上那塊崖州青玉,這管事的日子倒是過得舒服。
遠在青州無人管束,又有佃租使著、家仆伺候著、山珍野味吃著,連珍貴的崖州青玉都能兩眼不眨買了那么大一塊。
這賬目若是能對得上,自己就算是沒長腦子,愧對了頭上頂著的這個“余”字。
折騰這一時,余月亭也覺腹中饑腸轆轆,隨意點了幾樣簡單的小菜讓廚子下去做,自己倚在椅上瞇著眼打盹。
剛淺淺入眠,含煙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小郎君,賬簿拿來了。”
余云亭睜開雙眸,曹管事抱著厚厚一摞賬簿站在堂下。
瑞生伶俐,極會看眼色,趕緊上前拿了賬簿呈到余月亭面前。
余月亭隨手翻了翻,面上的賬目倒是沒什么大問題。
她自幼跟在父親身邊,心里明鏡一般,知道賬目要動手腳也絕非是在明面上。
適逢婢子將吃食一一布在桌上,余月亭喚過含煙一同用飯,自己舀了一勺熱粥送進嘴里,肺腑都熱乎起來。
她抬眼看了一下,“將各處莊子和鋪子里的主事及賬房都召來,既是對賬,自然是各人對自己的賬務最為清楚。”
話將將吩咐下去,一干人等趕緊趕到府中。依照余月亭的吩咐,分三輪進行對賬。
第一輪,鋪子里的主事與莊子里的主事及賬房先行自查,查出錯賬、漏賬,自行糾正,凡查出一處錯處,便有賞銀。
第二輪,由鋪子、莊子里的主事交替查賬,若查出對方的賬簿有錯,對方則受罰,查出錯處者照舊領賞。
第三輪,則隨即抽調府中的其他主事進行再次抽查,凡查出上輪有互相包庇的,鋪子與莊子連坐,一同受罰。
規矩說得清楚明白,幾個賬房先生悄摸看了看曹管事,遲疑著不敢上前,臉色十分難看。
余月亭盡收眼底,接過婢子遞過來的熱茶掩面漱了漱口,拿起帕子輕輕點了點唇。
漫不經心地說道,“如此對賬,也不是我信不過大伙兒,而是要大伙兒明白,不只是青州如此,余家各處行事都是如此,宅子中各處相互協作、相互監督,向來沒有誰能一手遮天、獨攬大權,他也遮不了、攬不住。”
眾人屏息聚氣,不敢言語。
余月亭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桌上敲打著,慢悠悠說道,“只是有一樣,各位須得明白——自己到底是為誰當差、為誰辦事。”
此言一出,再不敢有人遲疑,紛紛埋頭認真對起賬簿來。
余月亭伸了伸懶腰,有幾分乏,喚人備下熱水自己洗去一身疲憊。
不一會兒,府中的廖媽媽領了兩個婢子過來,讓好生服侍小郎君沐浴。
余月亭一語回絕,她用不慣旁人,照舊讓喚含煙來伺候。
廖媽媽嘴上答應著,眼神有幾分復雜,這小郎君怎地用男子伺候沐浴,莫不是,有斷袖之癖吧?
余月亭生得清正,身著襦裙,細細梳妝,長發委腰時,自有一番清麗。
不施粉黛時,眉宇之間的那一股子英氣便愈發顯現出來,旁人只當是個生得清秀的少年,不疑有他。
此番刻意做了男子裝扮,一來是和離風波未定,怕有人再認出來,絮語不斷,甚是心煩。
二來女子主家畢竟還是少之又少,自己若真心想學習經商之道,免不了四處打交道,日后也還是男子身份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