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沒悟到嗎?
林祈聽著這句話語,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情形。
怎么回事?
為什么自己眼中的魔宗宗主無妄子,此刻身周竟散發出柔和的光亮,年輕的面容是那般悲憫慈祥。
悟什么?自己需要悟什么?
他是炎帝令持有者,是人族近百年年青一代的領軍者,是!
若是剝開你道心,其內怕是空無一物、只剩虛妄,昨日你輸掉了道號,今日你輸了,我就給你一個道號。
就叫空虛劍吧。
幾天前的夜里,這個男人便這般說著,眼底帶著幾分憐憫。
憐憫?
他林祈還需旁人憐憫?
他是林家之子,是軍中大將林怒豪的兒子,是林家未來的執掌者,還需要一個魔宗小宗主的憐憫?
“你……”
“嗯?”
吳妄目光落在林祈身上。
林祈的道心忽然一顫;他看著面前的這道身影,身體沒由來的顫了幾下。
似是從神魂到身體,都已刻入了面對此人時的恐懼感。
恍惚間,吳妄的身形在林祈眼中起了變化;
他化作了一名身著戰甲的中年男人身形,此人正用那雙滿是失望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嘆息中道一聲:
‘林祈,我對你太失望了。’
林祈雙手顫抖了幾下,似是還想辯解什么,但嗓尖像是被什么堵住,呼吸都有些困難。
‘讓年輕一輩去仁皇閣赴宴,自是有安排試煉,你若是拔不得頭籌,就在那待著吧。’
‘林祈,那個季默名聲已毀,你只需一路向前修行就可,莫要多在意旁人。’
‘林祈我兒,此次軍中各家的子弟比試,你需拿首位。’
‘林祈你可知,若為父生在你這般好時候,定會壓制人域一應才華橫溢之人,成為下一任人皇的候選。’
‘百年無法成真仙?本將在他身上用了這般多寶物,你卻來告訴本將,他百年無法修成真仙?’
‘哈哈哈哈,我兒林祈,有人皇之姿!’
‘林祈,我對你太失望了。’
圓頂軍營,吳妄面前。
林祈渾身宛若失去氣力,竟一屁股跌坐了下去,無神的雙眼倒映著吳妄那散發著淡淡仙光的身形,口中喃喃:
“父親……”
父!?
吳妄緩步前來,走到林祈面前靜靜立著,在心底糾結要不要答應一聲。
算了算了,這便宜還是別占了,這家伙看樣子也挺慘的。
年輕人都挺不容易。
在之前‘并不怎么激烈的交手’中,吳妄發現林祈道心深處藏著陰影,本還以為林祈是與十兇殿有關,類似于此前的‘王麟’。
萬萬沒想到,這還牽扯出了家庭倫理。
片刻后,林祈雙眼輕輕顫動,兩滴眼淚自他臉頰滑落,整個人散發著失意、頹然,又低頭看著炎帝令,愣愣地出神。
他喃喃道:“為什么炎帝令不是唯一一塊,為什么要有三塊,為什么……”
吳妄緩聲道:“還悟不到嗎?”
林祈微微怔了下:“我需悟什么……術法我都學會了……陣法圖錄也已經背全了……”
“你終究是迷失太深。”
吳妄的嗓音鉆入林祈耳中,鉆入林祈靈臺,伴著陣陣誦經之聲,讓林祈深陷其中。
“何為執念?又為何有怨念?
旁人強加給你的,終究是旁人的執念;旁人要你去做的,又如何是你想去做的?
林祈,這么多年,你可有自己想做且去做了之事?”
“想做……且去做之事……”
林祈嘴唇一顫,眼底浮現出一幅幅畫卷、一幕幕情形,卻發現絕大多數的記憶,都是那座閣樓的練功房。
他想到了少年時那位美麗侍女,但畫卷的最后,是那侍女被人押走,自己被關在房中繼續閉關修行。
而當自己要外出時,又會有幾個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侍女出現在眼前。
“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林祈愣了一陣,仿佛身處于一處黑白畫卷,天地蒼茫、各處寂靜。
他眼神漸漸空洞,道心迷迷蒙蒙,此刻竟尋不到一個可以脫口而出的答案,只剩下那些單薄的往事,在反復呈現。
“我、我不知,我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你連執念都是旁人給的,”吳妄溫聲問著,“那你到底,是為了誰而活著?”
為誰而活,為了、為了父親而活……
為了父親滿意的笑容,為了父親那一句‘不錯’的稱贊,為了父親給自己畫出的前路。
“我為了自己!”
林祈雙眼突然爆發出精光,嘶吼般強調著:“我為了自己而活!我就是為了我自己活著!”
一只手掌輕輕搭在林祈腦門,微微揉搓了幾下。
林祈嘴唇輕顫,突然緊緊閉眼,一滴滴豆大的眼淚涌了出來,又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最后卻禁不住出聲嗚咽。
成年修士的崩潰,往往就是一瞬之間。
軍營各處,道道身影或是懸浮半空,或是站在屋頂,注視著這般的情形。
大部分人都是不明所以,但看吳妄時,眼底卻帶著幾分敬懼之意。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魔宗宗主卻硬生生擊潰了炎帝令持有者的道心,當真……
“啊——”
林祈突然仰頭大吼:
“父親!我對你實在、太失望了!”
吳妄輕笑了聲,轉身緩緩走向自己的木屋,只留下了一句鼓勵的話語:
“啊,你是自由的。”
半天后,正午時。
陽光透過樹梢,灑落在幾只躺椅上;一陣微風拂過,光斑輕輕晃動。
許木、吳妄、季默一字排開,戴著墨晶之鏡,大口大口吸著玉質的吸管,一直到各自酒杯發出‘嗬嗬’的聲響,齊齊打了個嗝、哈了口氣。
“爽!”
許木舉著酒杯輕呼一聲,“你們兩個在這,真快活呀。”
季默卻是面露糾結,扭頭看了眼滿臉淡定的吳妄,嘀咕道:“無妄兄,咱倆關系不錯吧?你可別像對林祈那樣,沒事搞我道心。”
許木也納悶道:“無妄你做了什么?”
“我做什么了?”
吳妄嘴角撇了撇,坦然道:“那家伙自己道心有縫隙,承受不住壓力崩潰了,有什么好說的。”
“道心縫隙?”許木若有所思。
吳妄扭頭看了眼季默,后者下意識哆嗦了幾下。
“咋、咋了?”
“季兄你童年過得如何?”
“挺好的呀,”季默緊張到嗓音都變了,“小時候跟幾位表姐表妹堂姐堂妹玩耍,大家都沒有什么壓力,修行都是隨自己意愿……我很自由啊,妄!”
“那就好。”
吳妄笑瞇了眼,感慨道:“人域看似繁華,人域的天之驕子們看起來光鮮亮麗,實際上也有各種各樣不如人意之處。
不過季兄,有件事你須得注意一下。”
“什么?”
“在女子國陷害你的人,可能不是林祈,”吳妄傳聲道,“林祈父親,也就是你說過的那位林怒豪將軍,還是要提醒下你家里人多多提防。”
季默面露不解,傳聲回道:“林怒豪將軍我接觸過,是個光明磊落、豪情萬丈之人。”
“不一定,真是這種人,能把親兒子逼成這樣?”
吳妄傳聲道:“看林祈今天的表現,當初那個要搞臭你名聲的,可能就是這個林怒豪。
他想給林祈鋪路,培養林祈成為人皇候選,林家又在暗中培養死士,本身絕無可能沒有任何野心。
總之,多多提防總歸是沒錯的。”
“行,”季默果斷點頭答應,“我這就寫封信給家里。”
“還是回頭自己親自去說,”吳妄道,“小心為上。”
許木突然傳聲:“林祈過來了,你們倆的悄悄話停一停。”
吳妄:……
有必要琢磨琢磨加密通話了。
林邊,換了身衣袍的林祈猶豫徘徊了一陣,最終還是一咬牙、一跺腳,目光堅定地走向吳妄三人,又在幾丈之外停下身形。
吳妄主動開口:“此前贏你的東西一筆勾銷。”
“不!輸了就是輸了!我林祈輸得起!”
林祈朗聲答應,隨后又邁步向前,走到吳妄面前,深深做了個道揖。
“多謝無妄宗主提點,林祈道心通暢,再無阻礙!若無妄宗主不嫌棄,林祈愿拜無妄宗主為老師!”
吳妄笑了笑,言道:“我尚未有收徒的打算。”
“老師,”林祈低聲道,“你可視我為仇敵、為同道、為陌生人,但弟子看老師,便是大道引路之人,執弟子之禮。
弟子是自由的!”
吳妄:……
一旁季默扭頭憋笑,肩膀一陣聳動。
怎料林祈扭過頭去,注視著季默,嘆道:“季兄,女子國之事并非我所為,應當是你誤會了。”
季默眨眨眼,納悶道:“那我去找你質問,你為什么應了?”
“只因,當時并不想在你面前露出半分怯意……”
林祈微微攥拳,本想哼一聲扭頭走人,但哼字到了鼻尖,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感慨道:“我已決定改頭換面,自今日起不被以前的自己束縛,所以我會坦率面對自己的道心。
季兄!實不相瞞,我關注你很久了。”
季默騰的一聲站起身來。
一旁吳妄和許木同時低頭讓墨鏡落下,雙眼滿是震驚地看著眼前這兩個俏公子。
季默跳到躺椅后方,失聲道:“林祈你這是什么意思?”
“季兄你不懂嗎?”
林祈輕嘆了聲,臉上帶著幾分失落,又抬頭看向季默,笑道:
“我其實,一直想靠近你,一直很羨慕你。
你可以不用被關起來修行,可以肆無忌憚跟女子玩耍,小時候你我第一次見面,我十多歲、你二三歲,你摔倒了就有那么多人沖上去哄著。
我一直針對你,是因羨慕你,你在女子國的遭遇我聽聞了,確實感覺很爽快,但這事確實不是我安排人做的,我希望你不必如此嫉恨我。”
“行、行,我知道了,”季默連連擺手,“林祈你別說了,你從小到大針對我的事,我不計較了,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但我們之間……是,是有一定障礙的。”
吳妄和許木對視一眼,兩人差點笑出聲。
林祈面容一黯,苦笑道:“果然,我這種人確實是該被厭惡。”
“他不是厭惡不厭惡,”季默嘆道,“我是不能接受這種形式,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喜歡女色,特別喜歡女色,我經常去花樓的。”
“我也喜歡女色!我也想去花樓!”
林祈眼中滿是亮光:“咱們兩個是有共同愛好的,做朋友不可以嗎?”
“朋友?”
季默眨眨眼:“只是朋友?一起喝酒聊天吹牛逛花樓的朋友?”
“嗯!”林祈重重地點頭,臉上滿是期盼。
“嗨,你這,”季默著實松了口氣,自躺椅后站了出來,“嚇我一跳,當朋友就當朋友,咱倆也算是發小了不是。
你這朋友我交定了!下次去花樓帶你一起!”
“好!”林祈低聲道,“具體什么時候?我且做些準備。”
“去花樓做什么準備?”
季默掐腰大笑:“到時候,你只管跟我去就是了,我帶你見見世面!
哈哈哈!哈哈哈哈!對了老師,我們可以溜出去不?儲物法寶可以還給我們嗎?明天早上我們就回來!”
許木黑著臉一甩衣袖。
哐、哐!
兩只法寶鐵欄從天而降,將季默和林祈徑直扣住。
“來人!給我把他們兩個吊去大營前,嚴加看管!不準他們離開籠子半步!”
林間立刻跑來一隊修士,又是好一陣喧鬧。
吳妄淡定地給自己換了杯酒,放了幾顆冰塊,聽著季默的求救和林祈那逐漸開朗的笑聲,不禁露出少許微笑。
他道:“許兄,喊幾個歌姬過來跳跳舞,給兄弟姐妹們放松放松?費用我來負責。”
“行!”
許木滿口答應了下來:“遠近無戰事,偶爾小怡情。”
“記得在他們倆籠子上蒙上布,以免聲色亂了他們道心。”
“善。”
兩人輕輕碰杯,各自笑了幾聲;這般消息一經傳開,軍營中也充滿了愉快的笑聲。
與此同時,某處燈火透亮的地下宮殿。
十多道披著斗篷的黑影聚在一起,互相傳聲嘀咕著什么。
“查清楚了嗎?炎帝令持有者之一,此刻就在西北方向的戊辰圓頂處?”
“就是那個得了炎帝令后,在仁皇閣主動現身的林祈,根據我們安插在仁皇閣之內的眼線匯報,他去的圓頂編號就是戊辰。”
“這是魚餌罷了,那圓頂附近定藏了大批高手。”
“如何斷定這是魚餌?”
“其一,為何獨獨讓咱們知道了林祈的下落?
其二,林祈是林家之子,性情孤傲、資質出眾,但據咱們所知,此前早已有十數枚炎帝令藏在人域各處,林祈沒這個運道。
反倒是那個趴在地上就得了人皇傳承的徐展,有可能會是強運之人,當警惕。”
“不管這個林祈嗎?”
“先查徐展下落,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居中一人微微仰頭,露出那帶著青藍色胡須、滿是黑鱗的下巴,冷然道:
“若是一個月內尋不到徐展,就殺這個林祈,我們需盡快滅一滅神農的威風。
神農那番狂妄之言已惹怒了諸位父親,我們只要有精妙的計劃,父親們或許會親自出手。
還有,傳來林祈下落這條訊息的眼線,即刻清理掉,不要留后患。”
“是!”№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