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于四月十五日到揚州吳侯府。

因先前便已得了消息，一家皆站于門前迎候宣旨之人。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錦袍寺人前來，陣勢浩大。先前一名衣著華麗的寺人下馬，隨后高聲唱道：“吳侯接旨——”

周侯爺與周煜在前，周夫人領著女眷在其后，皆俯身朝西北帝都方向遙遙下跪。待那寺人高聲念了圣旨后，周侯爺俯身三叩九拜，嘴上說著“吾皇萬歲”，這才高舉雙手接了圣旨。

“侯爺與夫人快快請起。”那寺人臉上露出一貫的笑容。

周夫人朝那寺人笑道：“公公一路辛苦了。江東偏遠，權當是給公公買酒食宿罷。”她使了個眼色，羅姑姑便俯身上前，遞過去一袋金裸子。

那寺人沖周夫人笑的愈發燦爛，嘴上不忘說著漂亮話：“侯爺與夫人忒客氣了。太后娘娘可是牽掛吳侯一家牽掛得緊哪。”他嘴上如是說著，身側一個模樣年輕的小寺人頗有顏色地上前接過金裸。

“不知是哪位千金有如此福氣啊？”那寺人往周夫人身后掃了一眼，笑道：“雜家也好回去，先給太后娘娘報報喜。”

周璇不顧奶娘在身后低聲呼喚，小步跑到周煜身側，扯了扯周煜的袖子，“二哥……”周璇小聲附在周煜耳邊，輕聲問：“這是何人？”

那寺人不經意瞥一眼周璇，小姑娘嚇得連忙扯著哥哥的袖子藏進他身后。

周夫人回身叫了一聲“玲綺”，呂玲綺只得起身。

周夫人好似早就料到今日之事，昨日賜了極好的衣裳，剪裁合適，大方而不招搖。發上白玉簪，簡潔大方地珍珠耳飾，略施粉黛。青白羅裙，青碧色的腰帶，袖口是極考究的團花錦簇暗紋繡花，腰間配一玉璧，紅纓穗隨步履款款搖曳生姿。

她垂首走到了那寺人面前，俯身一禮。

那寺人絲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著呂玲綺，半晌無話。過了片刻他方笑道：“果然是個標志的美人兒。太后見了，必然喜歡。”

周夫人與周侯爺附和一笑。

呂玲綺不經意一瞥，卻見周煜直挺挺地站著，緊抿嘴唇，雙手皆緊攥成拳，骨節一寸寸發白。

周夫人本還要留下那寺人擺宴，寺人卻推說急著回去復命，只略坐一坐便起身告辭。臨走前周侯爺又備下上好的碧螺春，蘇繡綢緞等一應隨之相贈。

呂玲綺站了一上午，笑的臉已經開始僵硬。已然步入初夏，烈日當空，她回去便囑咐黃鶯快把衣服換了。

今日也是周夫人遣了羅姑姑特意來與呂玲綺上的妝。黃鶯見狀只笑道：“這么漂亮的美人，姑娘不多看兩眼？”

鏡中美人款款，即使額頭冷汗濡濕碎發，表情略顯狼狽，也端的是個唇紅齒白的妙齡女子。呂玲綺嘆了口氣，道：“洗了吧洗了吧，今日可是累壞我了。”

黃鶯為她卸了妝，拆了發簪。她靈機一動，與呂玲綺相笑著道：“今日天氣炎熱，姑娘午后喝不喝酸梅湯？”

提到梅子，呂玲綺心念一動，道：“咱們上個月釀的青梅酒許是可以喝了？”

“還不足月，許是要再等一等了。”黃鶯道：“姑娘這么著急？”

呂玲綺嘆息道：“再等下去，也許就再喝不到了。”

春末夏初，正是魚蝦水產豐富之時，因而菜式豐富，一頓飯里有一大半都是水產。以冰糖和米酒加以青梅釀酒，甘甜清冽，其中既有青梅的酸甜，也有米酒清香。

入口甘甜清涼，口齒留香。呂玲綺思忖道：“你再去取一些備下，等下我們去瞧瞧大姑娘。”

用過午膳，呂玲綺與黃鶯帶著一壺青梅酒和一小盤青梅煎去尋周瑾。

午后炎熱，稍稍走兩步就滿頭大汗。呂玲綺心里計較著，該換上更輕薄些的衣裳了。

周瑾喜靜，院子里無論何時都靜悄悄的。兩人就瞧見一青衣侍從在廊下與周瑾的侍女說話。兩人正不知在低聲細語什么，略帶笑語。他們并非說的官話，仔細聽來像是江東吳地方言，只覺溫軟好聽，遠處不時傳來兩聲鳥啼，竟讓人也不覺慢下腳步，生怕驚擾什么。

“呂姑娘何時來了？”那侍女瞥見呂玲綺身影，連忙止住了笑語。兩人走近一些，朝呂玲綺施禮。

呂玲綺嗯了一聲，笑道：“天氣炎熱，我帶了些青梅酒來。你家姑娘在不？”

“在屋里下棋呢。”侍女笑道：“可巧，姑娘正吵著說熱，要些清涼止渴的湯水。”

呂玲綺也覺心情頗好，連日來心中思緒繁雜，此刻終于稍稍定住了些神。她從黃鶯手里接過食盒，瞥見黃鶯與二人遙遙一笑，心想他們想必是熟識之人。想到這里，呂玲綺便對黃鶯道：“你不必隨我進去了。我想跟大姑娘說說話。”

黃鶯答應了一聲。呂玲綺多看了那青衣小侍從兩眼，方才回過神來，此人是周煜身邊之人。

“二公子也在？”呂玲綺略感驚奇。

那青衣小侍從溫聲細氣道：“是。二公子用過午膳來的。”

呂玲綺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略顯躊躇之態。

不經意卻瞥見窗下坐著一人，不是周煜又是誰？他推開了一點窗戶，像是故意想露出些馬腳好讓呂玲綺瞧見他。兩人遙遙相望一眼，周煜手里捻著一枚白子，卻并不出聲，只朝她揚了揚眉。

呂玲綺掀開珠簾進去，四下望了望卻不見周瑾。周煜盤腿端坐在西窗下，正對著滿盤棋子忖度。呂玲綺放輕了聲音：“怎么不見大姑娘？”

周煜笑著輕聲道：“姐姐乏了，去小睡一會。”

夏日綿長悶熱，本就讓人昏昏欲睡，更不必提本就體弱多病的周瑾。呂玲綺點點頭，見周煜手里把玩著什么，好奇地湊過去一些。

“你怎么忽然來了？”周煜忽的抬頭詢問，險些撞到了呂玲綺。兩個人離得極近，鼻尖幾乎貼到了一起。許是陽光忒強，愈發顯得他眼眸明亮澄澈，有如一汪清水盛在眼瞳里。周煜大概是拿陳皮香熏了衣裳，卻驟然勾起她神思昏昏，想到了前幾日的事。

呂玲綺臉上微熱，下意識后退了兩步。她見周煜仍望著自己，方才回神，逐字說道：“上個月釀的青梅酒已經可以喝了，還有青梅煎，我想讓大姑娘嘗一嘗。”

周煜笑道：“姐姐睡了。看來是要便宜我了。”

呂玲綺一面將食盒里的青梅煎拿出來一盤，又拿了杯子倒酒：“二公子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

“我本是來找姐姐下棋解悶的。但是她卻乏了，棋是下不成了，我正郁悶呢。”他放下了手里捏的溫熱的棋子：“白吃白喝非大丈夫所為。我教你下棋，如何？”

呂玲綺沒出口答應。但見周煜自顧自將棋盤上的棋子盡數收回，一面洋洋灑灑地講解起來如何下子如何行進。

她見周煜如此沒心沒肺，心中不覺奇怪。念及那日周夫人找周煜過去，卻不知是周夫人與她說了些什么？

周煜不知何時不再作聲，待呂玲綺回過神來，他正平靜無比地盯著自己。呂玲綺瞥了他一眼，旋即移開目光，垂首默然。

“你在出神。”他肯定道。

呂玲綺小聲申辯道：“我都聽進去了。”

周煜沒再追究，將棋壇推到她面前，依舊興致極佳：“來，我們對弈一局。”

“這豈非故意為難我？”呂玲綺猶豫道。

周煜輕輕笑道：“下棋此事，講太多理論的東西，并無多大益處。還需實戰才能有所長進，知其所以然。你怕什么，我棋藝也算不得極佳。”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你可知‘棋王’之名？”

“淮南傅長寧？”呂玲綺也只是聽了一點閑言片語，“只聽其名而已。聽說他已數十年天下無敵手。怎么，二公子跟他相熟？”

周煜笑道：“他游歷天下，也曾到過揚州來。我只是聽聞淮南王不日回京，想必傅長寧屆時也會在長安。我們說不定能在長安見識一番這位天下棋王的風姿。”

“傅長寧是淮南臣子？”呂玲綺略感驚訝。

大魏朝唯有賀蘭皇族可為王。先帝子嗣稀薄，多半夭折而亡，成年的皇子唯有三位，庶長子賀蘭殊，當今天子賀蘭閎，與被太后賜死的幼子漢中王賀蘭仁。

早在先帝在世之時，賀蘭殊便自請與母去封地駐守，如今已有十余年。朝中當年無數人唏噓，而天子登基后，秦太后賜死漢中王的舉動，也讓無數人感慨淮南王真乃聰慧無雙之人。

周煜道：“其父博望侯是淮南王的娘舅。不過傅長寧是閑散之人，平生只愛下棋，別的事一概不管。”

呂玲綺頷首，隨后半笑著道：“長安風流名士無數，此番二公子前去定然受益匪淺。”

周煜緘默良久，方才抬頭叫了聲“綺妹”。

他莞爾一笑，柔聲細語道：“我定不負你。”

呂玲綺眼皮突突直跳，她詫異無比，半晌都沒回過神來。周煜沒有再出聲，已經落子，隨后朝她伸手示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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