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廷中落

第19章 驚夢

桂音兀自撇過臉,面朝粉白的墻壁,不理人。

許廷彥挪過攢盒揭開蓋子,里分六格,有紅亮亮透糖大棗、白霜霜黃軟柿餅、腌漬漬冰糖霜梅、松脆脆胡桃果仁、還有玻璃紙裹的晶瑩糖果及各種蒸酥細餅,擺得是滿滿當當、堆堆擠擠,難怪她一下抓不起來。

許廷彥拈顆松子糖,溫和道:“桂音,替我剝糖吃吧。”

桂音不看他,冷聲冷氣地說:“外面立著丫頭,二老爺尋她們伺候就是。”

許廷彥笑著搖搖頭,“我這手是為救你所傷,可不是她們。”又添了一句:“我慣常不喜她們近身伺候的。”

桂音依舊坐著未動,倔強地不吭聲,稍頃才斜眼拿余光看他,右手綁著雪白繃帶吊在胸前,左手指骨揉捏著糖果表面的玻璃紙,笨拙解著。

她心一松軟,要不是他昨晚把自己接個正著,那缺胳膊斷腿或沒命的可就是她了。

罷、罷、罷,總是有恩的報恩,有怨的報怨,她桂音更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

她手撐著椅板站起身來,走到許廷彥面前,從他手里接過那顆松子糖,三兩下剝開遞到他的嘴邊。

許廷彥怔了怔,倒沒想過她會喂他,把糖塊慢慢含進嘴里,再指著攢盒微笑說:“這松子糖香甜,你也嘗嘗看?”

她不自覺地目光掃過,怪不得方才沒抓起來,里面竟是盛得這么滿的,吃什么松子糖,那菊花形鋪灑綿白糖的酥餅看著更可口。

桂音昨兒為了唱戲,午飯沒敢吃,晚間跳樓唬暈過去睡了一晚,晨時又因置氣沒吃端來的早飯。

三頓粒米未沾,她此時只覺饑腸轆轆。

桂音暗忖還是得先填飽肚子要緊,待會兒要說的話要辨的理還有很多。

她隨即抽出一方月白繡風鈴草的汗巾,托在左手掌面,右手捏三四塊酥餅放巾子上,再挑了四五朵胡桃仁,一圓柿餅,又去拈顆透糖大棗,指尖黏黏粘粘股兒糖絲,她放進嘴里嘬了口,眼梢瞟見二老爺在看她。

他生就一雙幽沉深邃的鳳眸,對視久了似乎能惑亂人心。

桂音捧著復坐下來,捏起一塊灑滿黑芝麻的桃酥,咬一小口含在嘴里細嚼,又咬一大口。

在戲班子里唱戲,得的賞銀喬四會零碎給她們留點,買些姑娘家的玩意兒,她們舍不得亂花悄攢著,有時饞得很了,看見路邊小販,會把擠碎壓爛不成形的點心細果挑出裝袋里另賣,格外便宜。

買一袋大家分吃,那時桂音挑到半缺桃酥,是椒鹽味的,有些麻苦,而現吃的,卻是滿嘴流香,停不下來。

許二爺還在看她,像沒見過女孩兒吃食似的。桂音可不高興被他這樣瞧著,半側過身拿背向他。

幾塊酥餅落腹,有了氣力,她把那顆胡桃仁慢慢咽下,默想著昨半夜里,葉氏坐在床頭講得那些。

“今兒我同你交底說些知心話,喬四是個色字當頭不管不顧的,對你起意就非要得回手不可。我盯天盯地盯得再緊也總有大意之時,若被他下藥強污去你這清白身子,莫說你,我都憋屈得很。就算你有驚無險到了京城,那更是個魚龍混雜胭脂地兒。”

“聽聞玉林被勉親王府的三格格相中,那格格好樣貌,留過洋,不在乎身份貴賤,還要替他脫樂籍謀官職再嫁他,你說天降下大餡餅,哪個男人能把持住呢!更況玉林還年輕力壯,這可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錦繡前程呀,若他棄了真就是個傻子。”

“我擱句話在這兒,就算他要棄,桂音你若是真心歡喜他,也要成全他才是。你指望玉林唱一輩子戲呢,不唱戲他又能干什么?做小生意?走街竄巷挑擔叫賣,養活你和你們囡囡?別忘了,他們生下來注定是個賤籍,囝囝接著唱戲,囡囡再配戲子,到那時……你說玉林會不會恨你?明明他能活成上等人樣兒的。”

“知曉你不愛聽,退一萬步講,你們情比金堅,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那就說些眼面前的。玉林還得在宮里,唱滿一年才能放出來,這一年四喜班不能白養你,需登臺唱戲賺銀錢,京城里可都是皇親貴胄有頭有面的人物,戲子與他們不過是半戲半娼的消遣物,桂音你扮相好嗓子亮,我拍著胸脯保證你唱幾場就會有人捧,捧你就得陪睡,這是沒法子的事。指望玉林來救你?你太高看他,他唱得再好,再得老太后的寵,也不過是個最低賤的戲子,至那時,你又能比嬌喜好到哪里去呢?”

“如今許二爺對你一見鐘情,要納你為妾,給五百兩銀取走你的賣身契。我們不敢不服,更況他有財有權有勢,身邊干凈,也沒娶正妻,你好生伺候他,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看誰敢輕怠你。你若怕日后受正房的氣,我聽聞那謝家小姐在京城讀洋學堂,這樣見過世面的小姐,哪里還受得慣守得了老宅里的規矩,到那時她在京城,你在這里,各自為大,兩方安好,你還有什么不樂意的?”

桂音總覺那是個夢,夢里葉氏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那些話她不愛聽,掖著薄褥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突然驚醒過來。

九月的卯時,天色泛起蝦背青,房內除窗戶紙漸漸透白,旁處仍沉淪于一團黑蒙蒙之中。

許宅已不用蠟燭來照明,他們點起黃晃晃的電燈,連著一根繩,拽一下就亮堂,再拽一下就暗滅。

她趿鞋下地,摸索著墻面尋找那根繩,聽得一聲馬嘶響得刺耳,它必是蹬蹄仰頸得發狠,勢要碰碎屋檐覆滿苔綠的灰瓦。

心底有種不祥的預感,桂音顧不上再尋那根線,昏暗里膝蓋撞到桌子腿,酸得眼里起了淚,跌跌撞撞推開窗欞。

這是個回字樓,下面是天井,地面灑過水,印著凌亂的踩踏痕跡,有馬蹄印、鞋印、還有一道道轱轆印,她看見了自己褪色的舊箱子,被孤零零遺棄在踏跺邊,哐當扇門緊闔,兩環獸面銅鈸碰撞著門板,發出顫音。

她轉身朝門前跑,掀開簾子,廊前孔武有力的婆子推她入房,阻她往外逃。

原來這不是一場夢,葉氏所說都是真的,他們把她賣給了許家二老爺作妾,趁天一早繼續趕路赴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