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吃的那是其樂融融,賓主盡歡。
宴罷,負雪給幾人奉了消食解酒的茶水,便是識相地退了下去,留幾個人自在說話。
龍大夫喝了一口熱茶,長嘆一聲“痛快!”
“草原上這茶可也是金貴物了吧?也是托了二位小友的福,老夫這才能喝一口這價比黃金的東西!也算奢侈了一把!”
徐皎聽著卻是笑了,“龍大夫說哪里話?您不遠千里,舟車勞頓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北都城,還不都是為了情義?就沖著這個,往后在北都城,您缺什么少什么,盡管與我說,我都給您送,這茶您要當飯吃都可,管夠!”
“哈哈哈!”龍大夫又是大笑了兩聲,對著墨啜赫道,“你這媳婦兒說話爽氣,對老夫的胃口!也是你有福氣!”
墨啜赫轉頭望著身畔的人,眼眸深深,嘴角輕牽,“是啊!確實是我的福氣。”
徐皎與他相視一笑,心中微微一甜。
再轉頭看向龍大夫時,這才正色道,“對了,龍大夫!剛才沒有來得及問你,鳳安……如今局勢到底如何了?”
說到這個,龍大夫面上笑容微斂,這才嘆道,“說起來,自郡主離開鳳安之后,整個大魏的形勢就變了。盧西節度使本是毛遂自薦自請去平定叛亂,誰知卻得知了一個驚天的消息,他家二郎新娶的夫人竟是平南王府的長寧郡主,而長寧郡主則向他訴說了自家的冤情。說是平南王府是被冤枉的,是當今陛下為了永絕后顧之憂,故意構陷。還拿出了一封先帝的遺詔用以佐證,那遺詔上說,若是當今陛下不仁,平南王可持此詔廢之,另從諸王或是宗親中擇選才德兼備者即位……總之大概就是這樣,那遺詔確定是真的,李節度使便怒了,發了一封討伐檄文,便和南邊兒的叛賊一塊兒反了!”
這些事情,徐皎雖然人在北羯,卻也聽說過,大魏如今已是徹底亂了。只是自從大魏亂起來開始,她這里的消息就慢了許多,也不那么詳盡了。
徐皎瞄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墨啜赫,笑著問道,“我記得我離開時,盧西節度使的夫人……就是惠明公主,還有李家五郎都還在鳳安呢,有他們在,李節度使總是投鼠忌器的吧?難怪都這么幾個月了,戰事仍在膠著。”
“老夫也是聽的坊間傳聞。李家反水,讓陛下震怒,立時便下令捉拿李家在鳳安的家眷,誰知,那個時候才知道,看似平靜的李府早已是人去樓空,惠明公主早就帶著李五郎逃了。”
“大魏朝廷雖是尸位素餐,腐敗不堪,可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朝廷的軍隊據天險而守,將叛軍擋在了吳江南岸,老夫離開鳳安時,叛軍暫且還未能攻過來,不過我離開鳳安也好些時日了,情勢有沒有變化就不知道了。”
“那不知道龍大夫有沒有聽說什么關于長公主的事兒?”徐皎心中自始至終惦念著長公主,可長公主的意思卻是她既出了鳳安,便不要再掛心鳳安,乃至她的事兒,是以便是掐斷了與徐皎所有的聯系。
“長公主……長公主這樣身份尊貴的人,自然是在宮里,老夫這樣的人哪兒能知道她的消息?”
也就是說坊間并無有關長公主的傳聞,那這么說,應該是好事兒,徐皎悄悄松了一口氣。
“長公主的事兒沒有聽說,不過景家……”龍大夫卻是突然想起來面前這位郡主出自景府,可才開了個頭,卻覺得后頸陡然一涼,抬眼就見對面墨啜赫冷著雙眸,卻悄悄在與他目光相觸時,不動聲色給他使了眼色,龍大夫微微愣住。
那頭,徐皎聽他提起景府,已是驚抬起雙目,心底騰繞起不安的陰云,卻見他半晌沒有言語,忙追問道,“龍大夫,你說景府怎么了?”
“哦,景府……”龍大夫驟然醒過神來,抬手一摸鼻頭道,“老夫是說你們景府也算是有情有義了,之前那個李府不是有個外侄女,好像是博陵崔氏的,與你們景府大郎君定了親嗎?惠明公主走后,陛下倒沒有對那崔四娘子如何,可眾人都以為趨利避害,這門親事定是作罷了,誰知道你們景家竟是沒有二話,仍認著這門親事,三書六禮一樣不落地過著,我離開鳳安時,已是定下了婚期,聽說就在八月十五中秋節后!”
徐皎沒想到是這事兒,長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笑道,“原也該如此,若什么事兒都只講個趨利避害,這世道還有什么情義可言?何況,這崔四娘子可是我大哥哥自己看中的,只怕是做夢都想娶回家呢!”
墨啜赫沒有言語,目光深深且幽靜地將她望著,好似在無聲訴說他也是做夢都想將她娶回家呢。
徐皎彎唇而笑,心里卻微微有些酸澀,至少景家對待崔文茵比起對待母親,要多了兩分情義。她既為崔文茵高興,想到趙夫人,卻不由得為她委屈和心酸。她垂下眼去,剛好沒有瞧見墨啜赫與龍大夫對望一眼,交換了一個眼神,又各自沉默著轉開。
接風宴后,墨啜赫與徐皎兩人手拉著手在夜色中散步消食,緊扣的雙手許是因這離別在即,舍不得有一刻的松開。
徐皎倚在他肩頭,抬起另一只手探向夜空道,“北都城的夜空是真的比鳳安城美很多,繁星滿天,這星空近得好似伸手就能掬一把星光似的。”徐皎一邊說著,一邊身體力行,果真伸手一抓,緊緊握住,好似當真掬了一把星光似的。
墨啜赫沒有說話,只是自始至終凝望著她,目光安靜而專注,透著淡淡的無奈與寵溺,“抓到了嗎?”
徐皎放開手,嘆了一聲,“星光啊,哪兒能被我一個凡人抓到?”回過頭卻是定定將他望著,“我能抓到的只有你一個!只你一個,也就足夠了!”一邊說著,還一邊真將他緊緊抓住,一只手不夠就兩只手一起。
頭頂漫天的星光好似一瞬都投射到了墨啜赫的雙眸中,他傾身上前,輕輕吻上她……
良久,才粗喘著氣松開她,將她揉進懷里,啞聲道,“真是舍不得將你送出去。備嫁做什么?你分明已是我的妻!”
難得聽他埋怨,徐皎低低笑了兩聲,抬起手將他的下巴一抬,霸道地直直望進他的眼底,道,“我不在這幾日你可要乖乖的,每日都得想我。”
墨啜赫望著她,點了點頭,雖是面無表情,卻也格外認真。
徐皎很是滿意,湊上前賞了他一個響吻,真真響亮的一聲“啵”。
兩人直待到夜深,這才依依不舍分開。
第二日天明,墨啜赫親自帶人將徐皎送出王庭,直送到北都城中,蘇農部的大宅,親手將人交到了蘇農拓手中,才打道而回。
來之前,徐皎其實心中不無惴惴。誰知,蘇農拓這回對她,卻與之前在鳳安時截然不同,雖然不可能真如親生父女那般親密,卻也是將可以做的,都做得周全了。徐皎也不知道墨啜赫到底給了他什么條件,竟讓他能做到這般地步。
徐皎環顧著這間專程給她備的閨房,房內的擺設,給她成親時要用的那些東西,嫁妝……哪怕這些東西里,九成怕都是墨啜赫給她備的,但蘇農拓的這個情她還是不得不記下。
是不是真的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她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好似換了一件又一件的馬甲,只是開啟的人生到底是開掛,還是異常的坎坷?
躺在香軟的被褥間,徐皎卻是半點兒睡意也沒有,早前在鳳安忠勇侯府,就因為阿恕不在了,她對那里就全然沒了歸屬感,遑論是這里了。嘆了一聲,也不知他給她下了什么蠱,她如今是當真離不開他了呀!好在,這備嫁的日子也不長,北羯的婚禮籌備起來,比大魏要簡單許多,也就幾日,他們又能光明正大,日日在一處了。
“娘子!”正在這時,紅纓卻是悄無聲息地出現,徐皎因為完全醒著,倒也半點兒沒有被嚇到,抬起一雙清亮的眼朝她一瞥,紅纓就是會意地上前來,湊到徐皎身邊低聲耳語了兩句。
徐皎眼底暗光微閃,道一聲“知道了,只要是郎君安排的,應該自有他的用意,咱們就不用管了。”
紅纓點了點頭,又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徐皎望著窗外不明的夜色,眼神卻是漸漸沉寂,墨啜赫為何會在她身邊派了那么多暗中護衛的人手?是不放心蘇農部,還是在擔心其他?
不過,這幾日卻是在這樣的擔心中,平安地度過了,倒顯得這擔心,和墨啜赫那重重的守衛顯得杞人憂天起來。
轉眼就到了他們的婚期。雖然北羯建了國,也搬進了北都城,可婚俗卻還保持著一貫的傳統,尤其是特勤成婚,更是如此。按理,徐皎應該從蘇農部出嫁,送嫁隊伍穿過草原,到達牙帳才行婚儀。
可墨啜赫卻說那樣路途太過遙遠,加上之前操辦古麗可敦的喪儀,往年天氣暖和后,就會離開北都城,到草原上去的慣例也因而推遲,倒還不如直接推遲到他的婚儀之后。
而這婚儀就在北都城外舉行,為了迎合古制,蘇農部也扎了氈帳,王庭那頭也布置了牙帳,只是,兩者之間的距離就是大大縮短了,從蘇農部的氈帳到牙帳,不過兩個時辰的距離。
蘇農部送嫁的隊伍清晨就出發了,一路伴隨著祝福吉祥的歌聲,踏著樂聲,迎著初升的朝陽,在微風、花香和陽光的伴隨中,緩緩行過廣袤的草原。
入目的藍天、云彩,還有漫無邊際的草原,好似在那樂曲與歌聲中都變得可愛了,徐皎坐在搖晃的馬車里,伴隨著那歌聲,也是心情歡快地哼著歌——明天我要嫁給你啦!
哦!不!是今天我要嫁給你啦!一雙腳伴隨著頻率左點右晃的,好不歡快。與她一起坐在馬車里的負雪和文桃兩人對望一眼,心想道,娘子還真是高興呢!嫁第二回了,又是在這好似比起鳳安,無拘無束了不知多少倍的草原上,更是快樂得毫無保留了。
“還有多久才到啊?”徐皎坐得有些累了,伸了個懶腰。
負雪笑應道,“說是兩個時辰的路程,如今才過半,郡主再忍耐一會兒!”
那模樣分明是在調侃她急不可耐呢,徐皎哼了一聲,沒有理會。她就是急不可耐怎么了?掐指一算,都好幾日沒見阿恕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么一算的話,都多長時間不見了,她能不急嗎?相思難耐啊!
徐皎又伸了個懶腰,可這懶腰剛伸到一半,馬車突然就是一震,停了下來。外間隨之傳來陣陣喧嚷之聲,緊接著就是層出不窮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紛至沓來,送嫁的蘇農部勇士在高聲喊叫著什么,轉瞬就被馬匹的嘶鳴掩蓋了。
錚錚的刀劍出鞘聲盈了滿耳,過后便是短兵交接之聲,馬車內,負雪和文桃兩人都是肅然了神色,將隨身的兵刃抽出,橫臥在了手中。
徐皎聽著那陣陣打殺之聲,卻生出一種塵埃落定之感,就好似頭頂上懸著一把刀,終于落下來了似的。
外間的打斗聲卻漸漸平息下來,馬車內主仆幾人對望一眼,文桃就要悄悄挑開車簾往外看去。
就在這時,“嘭”的一聲,車門被人從外用蠻力打開,一個高挺的身影裹挾著草原上的風與沙,以及入夏后白日里的熱氣逆光而來。
雄鷹般銳利的眸襯著刀裁般的眉峰,因為冷漠而緊抿的唇線,與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氣縈繞一處。他身上繡著蒼鷹圖騰的大袍下擺在風中獵獵,肩頭上,銀制的狼頭露出尖利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目的光。他身后是一望無際的蒼穹,還有廣袤無邊的草原,面前的男人手中倒提著尚在滴血的腰刀,落在徐皎眼里,卻并不覺得有半分的懼怕,反而恍若神祇一般,只差踏著七彩祥云了。
徐皎彎唇而笑,負雪和文桃兩人長松了一口氣,同時將手里的兵刃收起,弓身朝來人行了禮,便是識相地退了出去。
車門關上,車廂內的光線靜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