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沛的手指動了一動。卻依舊站在原地,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著魅姬。眼前這個女人,依稀還是十來歲初見時的俏麗模樣。
“師兄,蘭兒欠你的,今日終算是還了。你可還肯再喚我一聲蘭兒?”說著,眼神轉為落寞,“自你離開后,便再沒有人叫我這個名字啦!蘭兒,蘭兒好想聽師兄再喚我一聲。”她說著,目光殷殷地仰望著蘭沛。
“蘭……蘭……”蘭沛囁嚅了兩聲,終究還是沒有叫出口,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白瓷瓶,扔給魅姬,只說了兩個字:“解藥。”
那魅姬燦然一笑:“師兄終究還是舍不得我。”說著,拿起解藥吃了下去。
“自此之后,我們兩不相欠。”蘭沛說完,轉身欲走,魅姬卻忽地站了起來,從背后一把將蘭沛抱住。“師兄不要蘭兒了嗎?”
蘭沛站住,沒有說話。眼神中卻思緒萬千。
“師兄,你永遠都記不住師父最重要的那句話,”魅姬將紅唇放到蘭沛耳邊輕聲說道,“學毒術,心毒比藥毒更重要。”說著,一點紅唇向著蘭沛的的后頸吻去,口中的一枚毒針深深扎進了皮肉。
蘭沛的眼神中卻沒有驚愕,似是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第一次為了活命和掌門之位,這一次又是為何?”蘭沛沉著聲音問道,面色平靜。
蘭沛的這種反應倒是讓魅姬很是意外,他沒有想到當自己第二次再加害這個男人的時候,對方的語氣中竟是沒有一絲驚訝與怨懟,有的是什么?是失望。魅姬只覺得心中一涼,說道:“為了鏟除憶梅山莊,光大我百花圣教。”
“你倒是得了師父真傳。”蘭沛說完這句話,便慢慢地倒了下去,魅姬托著他的身子,一起慢慢坐了下去。
而魅姬此時在想什么呢?與蘭沛兩小無猜的過去?百花圣教名揚江湖的錦繡前程?不知道,眾人只看到她抱著蘭沛的尸體愣愣地出神,口中念著:“你既已猜到,為何不躲?為何不躲?”渾然不見尹天曠飛奔而來的身影,和那兩枚淬了劇毒的金針。瞬間,魅姬的雙眼血流如注,順著雪白的臉頰流了下來,似兩行淚。
尹天曠飛身躍到“棋盤”上,冷著臉對魅姬說道:“他用了一生去深愛你、用了千百種借口去原諒你,你卻又一次要了他的命!”蘭沛對你不忍,我尹天曠跟你可沒什么交情。
魅姬放下蘭沛的尸體,緩緩站了起來,輕啟朱唇說道:“你殺了我,給他報仇吧。”
尹天曠冷笑一聲:“殺了你豈不是太便宜你了。剛才那兩枚毒針是我替蘭爺送給你的,雖不至死,但會慢慢侵蝕大腦,奪去記憶,你會慢慢忘記過去的一切,包括你自己是誰。倒最后和一個白癡沒什么兩樣。”頓了頓,又道:“這毒,是蘭沛為自己準備的,但終究是沒忍心服下。若是當初他真的自己吃了,今日又何必死在你這個毒婦手中。”
魅姬沒有說話,慘然一笑:“忘了也好。”
“尹少莊主這樣欺負一個女人,未免有些太小氣了吧。”忽地只聽一人說道,緊接著一個灰影飛向比武臺。尹天曠定睛一看,卻是薛青元。
“薛掌門倒是沉得住氣,這個時候才出來,想是這些七七八八的高手死的死,走的走,傷的傷,這個時候上臺倒是時機最好呢。”尹天曠搖著折扇笑道。
薛青元卻并不生氣,說道:“尹少莊主也是這個時候上臺。”
尹天曠笑道:“彼此彼此,大家心思一樣。”說著,招呼星遠抬走了蘭沛的尸體,這邊薛青元也命人將魅姬扶了下去。
薛青元道:“借著今日比武的機會,咱們之間的賬也該清一清了。”說話的語氣倒是平靜,可話語后面卻暗流涌動。
“好說,好說。”尹天曠拱拱手道,說著,一揮手,一把金針灑了出去。此時太陽已然西斜,金紅色的陽光下,點點耀眼的金黃。
薛青元沒想到尹天曠這么快就出招,連忙向一旁躲去。尹天曠緊接著又一把金針灑了過去,薛青元大袖一揮,那些金針呼啦啦落在比武場兩旁,場下之人多有躲閃不及的,被金針誤傷了。尹天曠見了,搖著頭連說可惜。“這可是專門為薛掌門準備的,倒是便宜了其他人了。”
薛青元一聲不吭,拔出腰間佩劍,如疾風一般向尹天曠刺來。尹天曠側身躲過。也拔出腰間玉笛迎戰。
當真是好一場比試,只見雙方你來我往,招招取對方性命,一個不留神就是命喪當場。不少人都知道憶梅山莊和昆侖派的宿怨,不由都為兩人提了一口氣,這場比武當真看的心驚肉跳。倒是也有不少人幸災樂禍的,希望兩人同歸于盡才好。
最近幾年憶梅山莊漸漸做大,而薛青元則投靠了漢王爺,兩人在江湖上的勢力都不容小覷。所謂樹大招風,自然不少人看他們不順眼。如今這同歸于盡的打法,卻正中了這些人的下懷。
“薛掌門,今日是比武選武林盟主,咱們沒必要非要了對方性命,讓其他人看笑話吧。”尹天曠說道,手中招式卻絲毫沒有放松。
薛青元“哼”了一聲,依舊步步緊逼。
尹天曠又道:“薛掌門,你若為了報仇與尹某人同歸于盡,這輔助漢王登位的大業誰又去做呢?將來封侯拜相、封疆列土卻又是誰去受君恩呢?”
薛青元聽到這里,表情依舊木然,眼中卻閃過一絲jing光,終于開口說道:“你待要如何?”
尹天曠道:“薛掌門,咱們先罷手,在下自有一番道理。”
薛青元沉著嗓子道:“咱們兩人同時罷手。”
“好!”尹天曠說著,兩人同時向后退了幾步。尹天曠隨手理了理剛才打斗時亂了的衣服和頭發,隨后拱拱手說道:“尹某人聽聞薛掌門jing通棋藝,今日這比武場恰恰設成了一張棋盤,想是這設置比武場之人也是想將棋道與武藝相結合。”
尹天曠看了看在場眾人,人人臉上都一臉迷茫,薛青元也用懷疑的眼光看著自己,于是又繼續說道:“在下不才,對于棋道也稍有涉獵,在下是想,不如將下棋的規則與比武相結合,這樣比起來也能文雅一些。”
薛青元冷冷地道:“你待如何結合?”
尹天曠道:“咱們下棋是下棋,但又不是全然在下棋。平日里對弈之時,黑白雙方想落子哪里便可落子哪里,對方不得干涉。但今日尹某人與薛掌門下的這盤‘武棋’,一方卻可以用武力來干涉另一方落子。可以阻止對方棋子的進攻,當然也可以將對方棋子逼到死地。但干涉之人只能站在原位,雙腳不能落到其他位置,否則便是犯規,判輸。同時也不能故意將對方逼下比武場地,若有一人掉落到場外,只算是平手,再繼續來過。最終誰贏了這盤棋,便是勝出。”
薛青元冷哼一聲:“也就你們姓尹的,花花腸子如此之多。”但言語中卻沒有反對,便算是默認了。在場其他武林人士都是頭一次聽到還有這種比法,有些心思粗獷的漢子不由覺得矯情,一些自命風雅之人便在心中叫好,不過倒是人人都興致勃勃地瞧著這一局,都想看看這場不同尋常的“武棋”究竟是如何比法,最后又究竟是誰能勝出。
小王爺朱瞻圻竟也帶著幾分興致向這邊瞧著。這世上能夠引起他的興趣之事倒真的不多。
此時已近黃昏,太陽漸落西山。天邊,鬧哄哄一片火熱的紅色,像熱戀中少女的腮紅。
尹天曠和薛青元兩人先是在東西兩邊正中的木樁上站定。只見尹天曠開口道:“薛掌門是前輩,您走黑棋。”
薛青元倒是毫不客氣,一躍便站了天元之地。在場江湖中人有不少頗通對弈之術,見薛青元第一步下到了天元,不由皺起了眉頭:“這是死地啊,第一子落到這里如何能活?”尹天曠卻微微一笑,猜到了薛青元的心思,若是平常下棋,這一步確然并不高明。在如今在這場“武棋”當中,薛青元這一步卻是占據了整個棋盤中的最中間位置、最有利地形,也就等于掌握了對整個棋盤的操控能力。
尹天曠見薛青元下完,輕輕一點腳,站到了棋盤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星上,正是在西北角。薛青元看尹天曠的眼神中現出一絲疑惑,隨后一躍,站到了左手邊正西方的星上,堵住尹天曠進攻之路。尹天曠則隨后又躍到正北方之星,薛青元則又站到東北之星,阻住了尹天曠向東之路。
“薛掌門是一條活路都不給在下留啊!”尹天曠笑道,眼神和語氣中卻還是一副滿不在乎之意。說著,縱深一躍,向南飛去。薛青元見尹天曠向南,顯是要占據西南之星,進入自己腹地。薛青元忙一把袖箭扔了過去,卻不想尹天曠中途便落了,正落在薛青元在正西方之星的北邊一個目上。薛青元暫時不顧西邊之子,徑直向南占據了東南之星。
兩個人就這樣你來我往,薛青元的“黑子”基本占了大半個棋盤,而尹天曠則偏安西北一隅,眼見便要落敗。尹天曠卻并不驚慌,自西北之地步步向北邊蠶食。
薛青元一上來便忙著搶奪地盤,在大部分方位都布了棋子,待見尹天曠已然牢牢地盤踞西北,又向東南蠶食之時,便有些沉不住氣了,幾次阻擋尹天曠“落子”。尹天曠側借機將薛青元一步步引向自己的地盤,吃掉他不少“黑子”。薛青元這才有些慌了,尹天曠要在哪里落子,他必去哪里阻擋。尹天曠卻算準了他會阻擋,常常使用聲東擊西之法,不讓對方看出自己真正的意圖,再伺機占領要地做大。
兩人這一局棋恰似憶梅山莊與昆侖派的真實寫照。先是薛青元奪了昆侖派掌門之位,尹青山被逼出走,自立門戶,建了憶梅山莊。薛青元并未將這憶梅山莊放在心上,只一心擴張昆侖派的勢力,待得尹青山父子苦心經營憶梅山莊多年,聲勢逐漸壯大。薛青元才慌了,反過來要“并派”,但鬧了幾次都未成行,反而將自己的兒子搭了進去。
誠然,棋局如人生,下棋之人的做事風格和心態必在棋局中表露無疑。而下棋也是在算棋,高手卻是在算心,將對手的心思和性格都算了進去。
而這一局,薛青元又是輸了。
“薛掌門,承讓了。”尹天曠見大局已定,沖著薛青元拱拱手道。薛青元利劍一般的眼光射到尹天曠身上,一句話也不說,驀地轉身,飄然飛下比武臺。
臺下眾多武林人士不由轟然叫好。這一場別開生面的“武棋”,尹天曠贏得漂亮。而其他眾人也自少林、武當、縹緲等大的門派相繼落敗或出事之后,也再無人能與尹天曠相爭了。此時,底下忽地有人高聲喊起來:“武林盟主!武林盟主!武林盟主!”卻都是被憶梅山莊收服的那些小門小派,此時見“主子”得勝,忙不迭地力表忠心。其他不少人也或真心或假意地跟著轟然喊了起來。只聽到“武林盟主”四個字響徹整個山谷,那谷中的鳥兒都被震得呼啦啦飛了起來,遮云蔽日。
遠方,是一輪血紅的殘陽。
尹天曠獨自一人站在高高的比武臺上,看著腳下的眾人,帶著青草味道的夏風撲面而來,一時間忽地有一種眩暈感。他此刻豁然明白了漢王朱高煦為何要心心念念謀取帝位。這種感覺,是會上癮的。
尹天曠心中忽地有些不安,向下面眾人拱了拱手,說了兩句客套話,便飛身下了比武臺,直朝著廿廿走去,此時廿廿依然睡著。尹天曠暗暗松了一口氣,不知為何,他心中并不愿意讓廿廿看到自己剛才那高高在上的樣子。
走到一半,廿廿卻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笑瞇瞇地看著尹天曠,就像小時候一樣。“天哥!”廿廿叫道。尹天曠不由加緊了腳步,廿廿站起身來,伸出雙臂等著他,也如兒時一般。尹天曠縱身一躍,將廿廿抱在懷里,剛剛還有些不安的心此時變得無比踏實。忽地,卻只聽廿廿“啊”了一聲,聲音中滿是驚恐,尹天曠心知有異,忙抬頭去看,此時廿廿卻將身子一轉,將尹天曠擋在了自己身后。就在這轉身的一瞬間,尹天曠只見一柄利劍驀地刺了過來,正中廿廿胸口。拿劍之人,正是薛青元。
這一瞬,尹天曠的心似撕裂一般。他竟然眼睜睜地看著廿廿被人重傷,而且是在自己懷中。自責、懊惱、心疼、仇恨,種種情感洪水般涌了上來,卻只化作一聲聲音微微顫抖的“廿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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