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鑒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奔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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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眼無神,披散著頭發的年輕男子直愣愣地看著手中的一方系著朱紅流蘇的戒尺。盡管這方傳下多年的戒尺上已經有了些微緲的瑕疵,可這絲毫不影響它本身的光華。

是的,這正是當初謝太傅傳給謝瑾的“天子戒”。

北鄴謝氏,世代帝師。傳到謝瑾這里,也不知是過了有多少年歲了,這戒方上的朱紅流蘇都換過了好幾回。

“阿爹……娘親……”

坐在臥房內地上的一角,謝瑾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戒方上的刻痕。

他還記得這戒方被謝太傅用來敲打過他的腦袋,打過他的手心,也被謝夫人用來教訓過謝太傅。

他也曾胡鬧地用它來當鎮紙,用它來借力拍碎核桃來吃。

一件又一件,謝瑾從來都沒有想到,原來他們一大家子曾一起做過這么多事。平淡無奇,尋常不過,但現在卻成了奢望。

“哼!臭老頭,好男兒志在四方,即便以后只能留在宮里要給那些個奶娃娃當私塾先生,也總該讓我先玩夠了再說!”

“臭小子!你找打!!!”

生性跳脫,心無定性。謝瑾覺得自己似乎天生就和古板的謝太傅是冤家。

他要他坐下來看書,他偏要跑出太傅府去千金樓里看戲;他要他坐下來寫字,他偏要跑出去騎馬追兔子。

謝太傅常常氣得吹胡子瞪眼,罵罵咧咧地嘟囔著“恨鐵不成鋼”。

可他依然覺得自己能當好帝師,打罵無用,反倒不管不顧,隨了自己的性子,讓自己整日在鄴城閑逛,更是之前舉薦了自己作為軍師隨軍出征……

“謝瑾啊謝瑾……為何時至今日你才想到是這番緣故……”

哽咽著,謝瑾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的父親謝太傅替軒轅珷,替先帝瞞下、做過了太多違心的事情,他自然不會想要自己再去承擔這些。

他一早就察覺到了軒轅珷的殺意。

“啊!!!!!”悲慟極致,謝瑾站起身來,沖到了房門前,房門被他猛烈地沖撞了一下,然而除卻撞擊的聲響,房門卻沒有如他所想地敞開。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回鄴城!!!”

如同一只發了瘋的猛獸,披散著頭發的謝瑾一下又一下地在屋內沖撞著房門,然而他并不曉得這前后的房門,和幾扇窗子已經被鎖上了鐵鏈。

而且,屋前屋后有十數個清河城內的守兵,其中為首負責好生看管他的,正是那個只比他大了一天的表哥—沈慶光。

悲痛歸悲痛,他們還是遵了軒轅珷的旨意,這般強行地讓謝瑾留在了清河城。沈慶光更是在這間院子外不眠不休地守了幾日的功夫。

他只比謝瑾大一天,謝夫人往年回返娘家時總要帶著謝瑾在清河城住上幾個月,他和謝瑾,可以說幾乎是一起相伴長大的。

正因為如此,他似乎比劉時他們更能明白謝瑾,更了解謝瑾。他也知道,如果不把謝瑾關在這里,他下一刻,就會騎上馬不分晝夜直奔鄴城皇宮。

如此,便是抗旨。更嚴重的話,他會被鄴城里那些個長舌的大臣們說成是要謀逆。

雖然荒誕無稽,可太傅府出了那么大的事都能被輕巧地說成是流寇作亂,欲加之罪,又怎么能難得了那些燦爛生花的舌頭?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看好他,殘忍地用重重鐵鏈將他關在此處。

昨日劉時同雁夫人一行車馬已經離開前往鄴城,臨行前,劉時可是叮囑再三,萬萬不能讓謝瑾跑出來趕回鄴城。

他若真正趕回去,等著他的,怕是只有死罪。

大雪紛飛,沈慶光抖了抖肩上甲胄的落雪,回想起了昨日他問起劉時的一個問題,或者說是埋怨。

那是他在聽了劉時傳達了軒轅珷的旨意之后的憤懣不平。

“許伯父如此,許赫如此,阿爹如此,幾個叔叔也是這樣,就連你……我不明白!你們明明知道他做錯了,卻為何還是愿意尊他為玄君?!為先帝,為他這樣的玄君流血、殞命!”

沈慶光想,當時他自己的模樣一定要比那閻王殿里的供奉的閻君還要可怕,因為他實在很想找人痛快地打一場,可劉時偏偏又是一副弱不禁風的瘦骨。

有火發不出,他那嗓門恐怕遠比平常在校場操練時喊得要更大聲。

“玄國不只是他的玄國,玄國從來都不曾屬于任何一位玄君,而是百姓。許將軍他們明白了,你明白了嗎?”

十分拗口的話自那個瘦削、裹了一件厚厚的深藍色冬衣的身影口中說出,讓當時蹦跳著,如同一匹烈馬的他沉靜了下來。

是的,為百姓,沈家世代駐守清河,不正是為了守住這最后一道關隘,周全鄴城百姓的安危嗎?

沈慶光出神的功夫間,屋內突然沉寂了下來,就像是沒什么人在里面一樣。

也正是這一瞬間,沈慶光突然擔心起了一件事,謝瑾會不會想不開,做傻事?或許他只是累了,或許他只是睡著了……

抱著這樣的念頭,沈慶光命人稍稍松了屋門上的鐵鏈,正好可以讓房門敞開一條巴掌寬的縫隙供他窺探屋內的情況。

謝瑾確實是睡著了,他甚至不用貼近了縫隙就能看到,他倒在了房門前,披散下來的頭發幾乎掩住了他整張臉。

“無事,就留著吧……”看過了謝瑾,一旁的兵士便要重新系好鐵鏈,沈慶光卻攔住了他。

然而,也正是這一條縫隙,讓他出了疏漏。他沒有察覺到凌亂的頭發中冒出了一絲精光,那是謝瑾的眼睛,他人還清醒著,并沒有如沈慶光所想因為太過疲憊而暈倒在那里。

“咣當!”

猛地起身,謝瑾再次拼命地沖撞了一下房門,縫隙即刻變得有一本書簡那樣寬,這自然不能讓他脫身,卻讓他有了能用手中的“天子戒”反勒住那個鎖門小兵喉嚨的機會。

“阿瑾!你!!你莫要做傻事!”

來不及反應,沈慶光只看見謝瑾趁機用另一只手將小兵的佩刀給奪了去。

“鏗!”

寒兵相交,兩敗俱傷。謝瑾用他剛剛奪下的刀砍斷了屋門上的鎖鏈,但同時他手上的刀也斷了。

就這樣,沈慶光看著謝瑾手持一把斷刀,腰間別著“天子戒”走了出來。

“阿瑾……”

“莫要攔我!”

沈慶光走過來,擋在了謝瑾面前,他很清楚謝瑾是要做什么,可他不能讓他趕回鄴城去送死!

他與謝瑾的肩頭交錯撞擊在了一起,謝瑾手中的斷刀也和他手中的佩劍交錯撞擊在了他們頭頂上的半空中。

“我說過,莫要攔我!!!”

一聲嘶吼,如同下山的猛虎,沈慶光也從未料到謝瑾的武藝竟是在他之上。他整個人被謝瑾摔打在地,再要攔他時,他已經狂奔飛沖向了守將府的馬廄。

“駕!駕!吁……”

乘著他來時的快馬,謝瑾很快來到了清河城門,從守將府來的路上順暢得過頭,可到了城門口就不這么容易對付了。

除卻照常去駐守巡邏的那兩個舅舅,他年紀最大的舅父似是早有預料,如今正手持著一桿長槍,坐在城門下,等著他來。

“大舅舅,你……莫要攔我……”

還不到城門前,謝瑾便先下了馬,他將手中的斷刀藏在了身后。

他這大舅父,同許赫的父親許將軍師出同門,更是一齊上過陣殺敵的好兄弟。于他,除卻血脈上的牽連,亦是他初踏武學之路的第一位師父。

所以……為何偏偏是他要來攔著自己?!

“舅父只問三招,你若挨得過三招,就隨你這臭小子去鄴城送死!”

長鋒沃雪,在謝瑾與沈將軍二人之間揮灑開了一圈空地。

“阿瑾,注意了!!!”

一寸長一寸強,古銅色的槍尖隨著沈將軍的一聲高喝,直取謝瑾的左肩。

謝瑾連忙彎腰躲閃,手中斷刀也抬舉而起,不偏不倚正好擋住了那一尖鋒銳。

“哈哈哈,這招舅父未盡全力,接下來的兩招,你可要多加留心!”

話音剛落,沈將軍手中長槍再轉,撲、扎、點、撥……一步一迫,緊逼得謝瑾步步直退,毫無還手招架之功!

可也就是在這時,謝瑾突然翻身一記掃堂腿,翻飛起了地上的積雪,一線之機,竟讓他得空起身,一步落在了沈將軍的長槍上,三步并一步,他反手持著斷刀,直接迫近了許將軍的咽喉。

然而,謝瑾卻怎么也想不到,這一招,也是沈將軍一早算計好了的。

謝瑾反手持著斷刀迫近沈將軍喉嚨的那一刻,沈將軍迅疾如風地蹲下了身子,將那落著幾絲瑩雪的鋒芒避過,槍尾被他順擔在了肩頭,四兩撥千斤一般,謝瑾被他翻倒在地。

可這還沒完,這邊謝瑾才忙從地上起身,再持斷刀直攻,沈將軍卻又是將整桿長槍擔在了自己的雙肩上,兩手將槍身重重地壓了下去。

“不好!”

眼見著自家舅父突現奇招,謝瑾心中察覺不妙,身法卻趕不上變化。登時,只見沈將軍突然松開了被他壓彎了的槍身,身旋直進,彈回的槍身順勢崩飛了謝瑾手中的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