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女貴不可言

第14章 遠遠不夠

有皇后指派的女官親陪,姜佛桑并未受到刻意刁難。

她落水后有過授意,抬進來的嫁妝基本原封未動擱置在庫房,著仆從抬走即可,不需多費心神收整。

相應的,許家的聘禮自然也要原樣奉還。

“女郎,馬車已經在外候著了。”皎杏喜憂參半地進來回稟。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就一日未跟女郎外出,就來了個天翻地覆。是巧合,還是女郎早有打算?那為何帶菖蒲卻瞞著她……

姜佛桑立于地衣之上,環顧四周。

到底是曾住過多年的地方,臨行再看兩眼,便可連那場噩夢一同埋葬在記憶深處了。

姜佛桑閉了閉眼,再睜開,幽沉的眼底浮動出點點光亮。

“走罷。”她難得輕快地說。

主仆二人正要出屋,不料被臧氏身邊伺候的余嫗攔住去路。

余嫗站在檻外,雙手交疊置于腹部,一板一眼道:“太夫人差老奴來管姜六娘子要樣東西。”

皎杏擋在姜佛桑身前,渾身繃緊,她就猜到許家不會善了:“我家女郎可不曾拿許氏一針一線。”

余嫗并不理會她,一徑看向姜佛桑。

姜佛桑知她所指,讓皎杏從妝臺里側的木匣里取了來,親手交給余嫗。

“臧太夫人所贈之物實在金貴,奈何在我這并無用武之地,今日便物歸原主。”

余嫗耷拉著眼皮接過,當著她的面揭開瓷蓋。里面的粉末滿滿當當壓得極板實,其上連一個指印也沒有。

余嫗又看了她一眼,似有不甘,最終隱忍了下去,一言不發帶著人走了。

皎杏一頭霧水,不忿道:“這許氏也太慳吝了!一盒香粉而已,真以為女郎會昧她們的?”

姜佛桑輕笑。

臧氏當然不缺這一盒香粉,她是起了疑心。

只是自己還沒那么蠢,當真會用臧氏給的東西去害她的心肝。

何況臧氏所給之物雖好,卻也不是頂好,而她在歡樓見識過的那些五花八門的情香,也總算是派了點用場。

若猜得沒錯,她和許晏共乘的那輛馬車,包括白渚院的那間廂房,應當都已被搜檢過了。

良爍俱已掃尾,瓷盒也原樣歸還,臧氏縱然猜疑,未得到證實,也不好再與連皇后作對,只能放人。

姜佛桑踏出西園時再無人阻攔。

來時無多大排場,去時同樣無人相送。連慣會做表面功夫的婁奐君這次也沒露面,足見姜佛桑的“義絕”給了許家多大難堪。

“女郎……”皎杏駐足,示意她看左前方。

出乎意料,唯一一個來送她的竟是許晏。

他新換了衣袍,褒衣博帶,矗立中途,掩不住滿臉疲態與狼狽。

這大半日想來不甚好過罷。

似是猜到了她所想,許晏投過來的眼神極為陰郁。

道左是一處竹園,因許晏愛竹而種,兩人走到那邊說話。

許晏終于不再兜圈子,直接問她:“是你所為?”

事發突然,眾目睽睽,他赤身裸體地被堵在塌上,整個人都懵了。冷靜下來才覺不對,怎就那么巧?偏就這回出了事。

姜佛桑淡笑不語。

她當然不會承認,不過許晏也不需要她承認。

“我瞎了眼,豢鷹不成反被鷹啄,但是姜六娘,你也不要得意!別以為出得許家就天高地闊,連皇后能做你一時的靠山,未見得能保你一世無憂。”

經此一事,他在京陵高門中已是聲名狼藉,入仕更是別想——先前貪歡不想入仕,和永不能再入仕,意義完全兩樣。

許晏受了家法,也知曉了自己今后的艱難處境,他怎能不恨姜佛桑!

難怪借夫生子她都肯答應,是從一開始就做好了盤算罷?

好深的心機,好毒的婦人!

“不知八郎君可曾聽過一句俗語,貧家孩子早當家。”姜佛桑側身而站,任陽光穿透竹林灑落滿身。

“我雖非出自貧家,但比八郎君更早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沒有永遠屹立不倒的靠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八郎君與其在這質問我,不如反問諸自己,許氏的門第又能保你無憂至幾時?”

“你!”許晏目眥欲裂,再維持不了翩翩風采,諷笑,“許氏斷不會如姜氏,許家永不會倒!”

真以為能有千秋萬載的世家?何其天真。

不見那青史冊上有多少火焰生光人家,霎時便弄得燈消火滅。拭目以待好了。

姜佛桑的笑少有得明媚,沒有再與他爭辯下去,手指向那些青蔥翠竹:“素聞君喜竹,何妨傾耳細聽,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吶。”

許晏恨她,姜佛桑的恨又何嘗比他少。

許晏以為這些就夠了嗎?不,遠遠不夠。

離開許家,只是她要走的第一步而已。

許晏卻像是被刺激到了:“那我又該恨誰?世人庸俗,你亦庸俗,只因我好男風,難道便該死?!”

“這話不該來問我。”姜佛桑容顏轉冷。

“事實上,你所悅者是男是女、是豬是狗,與我何干?有能耐就與世道抗爭,若無能耐,又做不到無視世人眼光,至不濟也可和心愛之人擇一偏遠之地低調相伴終老。

“而不是似你這般,既想要世俗榮光,又舍不下本心改不了秉性,最后干脆以一個女人的終生來殉你所謂的至情!天下女子何辜?我又何辜?要白白做你們的陪襯與犧牲。

“還說甚繁衍子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從你意識到自己只愛男人那天起,便早該做好斷子絕孫的準備,不是么,八郎君?”

這是姜佛桑內心的剖白,也是她與許晏夫婦一場,鮮有的真心話。

顯然,許晏只入耳未入心,并沒有任何反省。

他不屑的眼神明明白白寫著控訴——他屈尊紆貴娶了姜佛桑,給她榮華,許她家人官職,就只是讓她在內院扮演一尊泥塑木雕,當他糜爛人生的遮羞布而已。她竟然不愿?她竟敢反抗?豈有此理!不知好歹!

對這樣一個自私自利不拿女人當人的人,多說何益。

姜佛桑只恐風頭過去,許家會給許晏找第二塊遮羞布。即便不為遮羞,也會為了后嗣。

以許晏如今聲名,真正的高門貴女當然避之不及。

怕只怕還有與她先前同樣處境,做不得自己主、根本無法對許氏說“不”的人。

縱然知曉許氏是含污納垢之地,也不得不睜著眼往火坑里跳……

“下次再想拉人做墊腳石,記得問問石頭的意見。石頭不僅可以鋪路,一不小心滑了腳,也能讓你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留下最后一句忠告,姜佛桑頭也不回出了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