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女史為何如此

第18章 隱殺

“韓來,你這洋洋灑灑一席話,到底什么意思?”

朝會上,當韓來出言要彈劾曹燮的時候,整個建武宮鴉雀無聲,就連龍椅上的圣人都緩緩的坐直了身子。

曹燮同樣默不作聲,仿佛被彈劾之人并不是自己一樣。

倒是匡王出言,打破了死寂。

宋端被打的事情他聽說了,正想著韓家那邊會如此舉動,沒想到韓來居然會直接彈劾,把事情一口氣做到了決絕。

都這個時候了,還要兵行險招嗎?

“諫官女史不能打,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韓來言之鑿鑿,他雖然被奪了要權,但朝會之上仍有一席之地,“曹行強行將宋端帶回御史府,企圖殺之,陛下,微臣想要曹大夫給微臣一個交代!”

“韓郎君,這青天白日可不能信口雌黃。”張炳文皺眉,“你哪只眼睛看到曹公子將宋女史帶走了。”

“哼。”

韓來冷笑一聲,說道:“當日賢慶門外的侍衛皆是見證,更有靖安城的百姓看到宋端進了御史府,是我信口雌黃,還是你張炳文想要閉塞視聽,顛倒黑白。”

張炳文被一噎,有些尷尬,遂道:“那或許是……宋女史主動進府拜訪也未可知啊。”

“主動拜訪?”

韓來此刻像是一柄鋒利的刀,將這殿中的一切虛假都刺穿,恰如融化冰川的烈陽,態度之強烈讓人招架不住。

“如今勢頭,我們韓家和曹家的關系,你心知肚明。”他道,“宋端是我的人,怎么會上曹家拜訪?恰如張尚書,會主動來將軍府,慰問一句高熱不退的我嗎?”

張炳文神色一訕,往后退了一步,今日的韓來是怎么了,大有魚死網破的架勢,瞥眼圣人,那人不為所動,他微微皺眉,韓來這樣大吵大鬧的算得上御前失宜了,這人怎么也不責備兩句。

“千年,你別著急。”

匡王平靜道:“事情還沒弄明白,你這樣胡亂攀咬,實在是有傷你們兩家多年的交情。”

“交情?”

韓來不屑一顧,當著圣人的面說出些大不敬的話:“交情再深怕是也抵不過手足情深,可兄弟都能鬩墻,何況外人。”

果不其然,這話一說出來,左內監的手狠狠的抖了一抖,滿殿的朝臣也紛紛變了眼色,大氣也不敢喘。

韓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算什么。

只盼望城門失火不要殃及池魚。

可意外的是,韓來這樣冒犯,圣人仍未置一詞。

再看匡王,表情僵硬,人可以丑陋,卻不能被當面揭穿,韓來言辭激烈不亞于指著鼻子罵他殘骸手足,微咽口水,一股極端的怒火從心頭竄了出來,剛要開口,眼睛一瞥,悄然頓住。

那殿門口似乎站著什么人。

白衣勝雪。

面如冠玉。

是老三。

那人看著他,微微的笑著。

他衣裳飄忽,身形有些透明,仿佛隨時會消失一般。

“老三……”

匡王極小聲的呢喃了一句,那失神的模樣,讓殿中盯著他的眾人也摸不著頭腦,還以為這人會勃然大怒,可這會兒……

“宋端怎么樣了?”

終于,龍椅上的圣人悄然開口,韓來低頭道:“傷得很重,只怕一時半會兒不能上職了,就連……”抬起頭來,每一個字說出來,都像是有針扎在心頭,“手臂也斷了。”

此言一出,滿殿唏噓。

這實在是……

“打人的是誰?”圣人又問。

“曹家大姑娘的貼身護衛,錦安。”

韓來如實道。

“殺了。”

圣人的語氣十分輕描淡寫。

韓來不為所動,這在他的意料之中,圣人見他這樣靜靜的站著,又淡淡的說道:“你不滿意?那朕賜他五馬分尸。”

“那宋端不是還把曹家二公子打出個好歹來嗎。”張炳文又開口道,“這事兒……難道郎君不認嗎?”

“那也是二公子先對韓郎君動手的。”

季青云突然道。

張炳文心里奇怪,瞥了一眼這人,冷冷的別過頭去。

“千年。”

這一聲渾厚,引得眾人看去,他們深吸一口氣,是曹燮。

“錦安的尸體老夫會讓曹行親自送去府上,至于曹行,老夫在這里答應你,不叫他入仕。”曹燮冷肅道,“宋端畢竟是在老夫的府上出了這么大的事兒,既如此,老夫給你陪個不是,是我教子無方。”

說完,深深的對韓來揖禮。

眾人嘩然。

再看韓來的反應,他面色冰冷,倒也是沒想到曹燮會來這招,思忖片刻,才說道:“大夫該賠禮的人不是我。”

“郎君別過分,曹大夫是什么身份,還要他去給宋端賠不是嗎?”

張炳文不快道。

“當然也不是宋端。”

韓來意有所指道:“那人已經死了。”似笑非笑,“只可惜,這一份歉意,他是受不到了。”

“韓來你別太過分!”張炳文有些惱怒。

“千年啊。”

圣人開口。

這樣親昵的稱呼和無奈的語氣讓張炳文微怔,連忙禁言。

“朕知道你心疼宋端,但曹大夫也給你賠禮了,你們兩家都是朕的肱骨,這樣打打鬧鬧的實在是不像話。”圣人擺手道,“罷了吧。”

韓來沒表態。

“難道郎君覺得,宋端一個小小女子,還抵不過曹行公子未來入仕的大好前程嗎?”張炳文也乘勝追擊道。

只是還不等韓來反駁,殿中一道凌厲的聲音驟然發問。

“張尚書此話何意!”

眾人轉頭,竟然是岑越,旁邊的程聽也臉色鐵青。

張炳文也意識到自己方才說錯話了,這一下倒是把整個上御司的女史都給得罪了,有些別扭的說道:“沒什么意思,岑女史別曲解。”

“曲解?”

岑越冷笑不止:“小小女子?張尚書把我們這些女史當什么了,成文太后開辟女官制度,就是因為尚書口中的小小女子也可頂天立地,宋端文武全能,是韓郎君的左膀右臂,她侍奉九年,何人不嘆望塵莫及,依下臣來看,宋女史可要比曹行有能耐多了。”

“怎么?張尚書是想一句話就輕而易舉的抹殺掉百年來所有女史的功績嗎?”程聽也咄咄道。

張炳文沒想到一句話摸了老虎屁股,被這兩人說的啞口無言,臉色有些憋紅,被眾人看的恨不得鉆地縫,皺眉道:“胡說八道,這樣疾言厲色,竟然連女子最基本的端莊德行都沒有。”

“端莊德行?”

岑越不怕,繼續道:“尚書就慶幸吧,下臣等只是牙尖嘴快,若是換了百年前的那位大湯朝的江御令,您就要吃苦頭了。”

“江淮是史書有名的罪臣,你也要和她并居?”張炳文反駁道。

“罪臣?”

岑越逆流而上:“君主無能,便會用紅顏抵罪,這百年來早已為其證名,張尚書身在禮部,怕是還未讀盡天下史書吧。”說罷,拱手揖禮對圣人道,“圣人英明,定會還宋女史一個公道。”

這樣諷刺威逼圣人的話,別說其余人,就連韓來也不禁側目。

岑越是瘋了嗎?

程聽也有些變了臉色。

“哈哈哈——”

誰知道龍椅上的那人忽然笑了幾聲,說道:“好了,朕自會好好的安撫宋端,你們就不要再吵了。”

說罷,起身離開。

左內監連忙揚聲退朝。

殿中之人覺得事態不好,跪禮后紛紛離開,人流涌動中,韓來看了一眼低頭走路的岑越,眉梢微挑。

岑越的身后,有人。

“千年。”

曹燮突然叫住他。

韓來回頭。

“你疼惜宋端之心,老夫明白。”他道,“但是父疼子之心,想必你也能理解。”

“父疼子。”

韓來重復了這三個字后,留下一個冷冽的笑容,行禮離開。

曹燮深吸一口氣,他似乎能讀透這三個字背后的意思,瞥了一眼還站在原地的匡王,那人看著什么,神色詭異。

“姑娘……還見她做什么。”

素問有些不快的扶著宋端起身,咕噥道:“宮里已經傳來了消息,郎君為您在殿上爭辯,好歹是壓了曹家一頭。”

宋端也聽說了,賜死錦安倒是預料到了,只是曹燮用曹行的仕途做賠,她低頭含笑,眼底無情。

曹行本也不會入仕。

但她的身份,這是最大的讓步了。

至于韓來這么做,宋端也明白,如今韓家最大的籌碼,除了徐宰手里的兵權,就剩下圣人想要看到的世家牽制。

越是和曹家對壘,越能在此刻站得穩。

左小臂斷了,她費力的穿好衣服,前去花廳,曹琦正在那里等著,瞧見她后緩緩起身,笑道:“宋女史。”

“姑娘坐吧。”

宋端說罷,先行坐下,曹琦也重新落座,看了一眼她手臂和脖頸的紗布,直接說道:“錦安已經被我處死了。”

素問站在一旁,一副古怪的表情。

倒是宋端一笑,沒說話。

假的。

是謊話。

死的不知道是誰。

“錦安跟了姑娘那么多年,一定很舍不得吧。”宋端道。

“不過是一個隨侍小廝罷了,如何能與女史比得了。”曹琦漫不經心的說道,“我這次來,也是為了給女史賠罪,我手下的人重傷了您,還特地帶了些補品和上好的藥材,希望女史可以早些恢復。”

“曹姑娘有心了。”

宋端微微靠著身子:“只是再好的藥,府上都有。”

“用不用是女史的選擇。”曹琦道,“送不送是我的心意,況且這也不是錦安第一次冒犯女史,按理來說,早就該處死他了。”

“曹姑娘大可不必為了我如此。”宋端冷淡道。

“女史值得。”

曹琦忽然變得口氣,她看著宋端的眼神,頗有些欣賞,似乎還有些中意和渴求:“您這樣的人物,不該落得如此。”

宋端微微蹙眉。

“其實,女史這一身的本事。”曹琦淡淡道,“不該一直做這將軍府的廊下燕,都說良禽擇佳木而棲。”

這最后一句話,說的實在是太明白了。

既然曹琦這樣直白,宋端也索性將話說的開。

“曹姑娘是在向我拋橄欖枝嗎?”

曹琦輕柔一笑,嘆了口氣,說道:“我不喜歡垂死掙扎之人,也不喜歡不識時務之人。”

素問聽這話,心里有氣,看向宋端。

那人倒是不在意,隨性道:“垂死掙扎,曹姑娘說這話未免也太早了吧,終局未定,怎好輕易下定論。”

“我也不喜歡嘴硬之人。”

曹琦用殷紅的指甲點了點額頭,又說了這么一句。

“是嗎?”

宋端轉了轉眼睛,看著這花廳內的整潔jing致,挑眉道:“那看來我這里沒有姑娘要找的人了。”

曹琦微微斂了笑意,似乎不太想浪費時間在這里和宋端打機鋒,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最不喜歡的,就是愚忠之人。”

宋端笑而不語,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切磋,寂靜中完成了一場華麗的廝殺,看的素問心里不安,捏了捏手指尖兒。

“罷了。”

曹琦站起身來,對宋端道:“看女史身子無礙,我也就放心了,殺了錦安,也算是對得起女史了。”

“曹姑娘實在不必如此。”宋端還是那句話。

曹琦微微側過身,午后的陽光從窗欞投射進來,在她的臉上形成斑駁的影,她淡淡的笑著,每一瞬間都是絕美的定格。

“錦安犯錯,應該殺。”曹琦又道,“更何況,無用之人,我也不會留在手上,相反,若是有用,我視若瑰寶。”

宋端見她還不肯放棄,便道:“曹姑娘請吧。”

曹琦見她這般執迷不悟,笑了笑,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來什么轉過身來,對著宋端碧澄的眼,說道:“嗷對了,不知道女史的師父在這里的話,又會怎么說。”

“我是師父親手教導,自然一心。”

“是嗎?”

曹琦癟嘴:“可恭禮先生畢竟不是女史的親生父親。”話鋒一轉,意味深長的說道,“女史合該學一學您的親爹,若沒有他當年的識時務,女史此刻恐怕……不能站在我的面前了。”

宋端聞言,瞳孔微縮。

曹琦很滿意她的反應,笑出聲來,轉身離開。

“曹琦。”

宋端在背后出聲。

那人站住腳步,微微轉過身來,下場的睫毛像是一柄扇子,掩住她眼中此刻的神情,語調柔和:“女史還有何指教?”

宋端微抬下巴,用她的口吻說道:“我不喜歡虛與委蛇之人。”

曹琦睫毛微顫,沒再說話,抬步出了屋子。

宋端站在原地,忽然覺得渾身虛脫。

曹琦有自己的把柄。

這人知道自己的身世。

原來這一世的殺身之禍,在這里。

素問見她奇怪,連忙過來扶住她,卻見宋端的手冰涼刺骨,那人緩緩攥成拳頭,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