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女史為何如此

第19章 十四

第114章

“公子。”

阿滿停下馬車,擺好矮凳,韓來從上面走下來,接過那人遞來的牛皮紙抱著的藥,神色清冷的看了一眼旁邊,皺眉道:“這是?”

門前不止一輛馬車

另外一輛的車前紅燈籠上,寫著端正的一個字‘曹’。

曹家的馬車。

曹家人來了?

韓來霎時面色鐵青,將藥包重新扔進阿滿的懷里,快步進了府門,果不其然,迎面就是曹琦,那人瞧見他,笑語嫣然。

“郎君下職了?”

曹琦頗有些禮貌的問候道。

韓來視而不見她的蹲禮,脫口便道:“誰讓你來的?”

曹琦含笑道:“郎君這是何意,我手下的人傷了宋女史,我自然要親自登門致歉才是,哪兒有傷人者還能任自逍遙的道理。”

她這樣大言不慚,讓韓來反而冷笑,說道:“希望曹姑娘說這句話的時候,良心不會痛。”話鋒一轉,“當然,我忘了,沒有的東西何來痛楚呢,是我失言了。”

被諷刺,曹琦也絲毫不在意,這么多年受靖安城無數人指指點點,韓來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又能算的了什么呢。

“見到女史無礙,我也就能放下心來了。”

曹琦輕描淡寫的轉移了話頭,對著韓來再次蹲禮,想要離開,只是沒走出去幾步,忽聽韓來在身后說道:“曹琦,離宋端遠點兒。”

曹琦微微側頭,沒有說話。

“你若是碰宋端一根手指頭,我便再也不做君子。”韓來道,“既然曹家做趙國小人,我很愿意奉陪。”

“哈哈哈——”

誰料到曹琦突然仰頭笑了笑,眼角藏著鋒利:“韓來,人都是虛偽逐利的,等韓家真的兵敗山倒的時候,你還真指望著宋端可以陪你一起下地獄嗎?你若是真的為她好,就把她送給我。”

“果然是我所視物,所視之物皆著己色。”

韓來說完,曹琦的這般口吻,似乎在哪里聽說過,恍然想起,當日季青云上門邀功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

仿佛在他們的嘴里,人與人之間是沒有情誼的。

有的只有利益。

即便是一脈同宗,即便是親生手足。

可是,韓來不這么想。

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有情,正是因為有心。

“曹姑娘這樣說,想必是在宋端那里吃個閉門羹吧。”

韓來索性道。

“宋端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她與我是一路人。”曹琦死死的盯著韓來極美的面龐,這讓靖安城萬千少女都為之向往的人,在她的眼里卻十分的討厭,“為何要委身于男子。”

“委身?”

韓來也絲毫不退讓,兩人的言辭在交互打架:“你是覺得宋端是被迫委身于我?曹姑娘還真是可憐。”

曹琦冷眼。

“人情冷暖四字,曹姑娘也只體會到了冷,不知道什么是暖,所以看到真情,也只當是委身,只當是虛偽罷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韓來實在是不耐煩,他心里還惦記著宋端的病體,也不多言,轉身走開。

曹琦回頭,看著那人瀟灑頎長的背影,深吸一口氣。

可憐。

人情冷暖只有冷,不知何為暖。

她冷屑一笑。

你還真是說對了,韓來,也只有終身冰冷之人,也只有那從未嘗過暖意的人,才能事到臨頭,不會被小恩小惠所感動。

情誼,可是人生路上的絆腳石。

宋端沒在臥房休息,韓來問過素問,才知道是在書房里,他有些不快的咂嘴,這人不好好休息,這個時候好讀書了。

進去書房,那人正坐在書案前,瞧見韓來立刻要站起來。

“坐下。”

韓來責備道:“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什么主仆之分。”連忙上前去扶住她,“更何況,你我現在更是不同。”

宋端明白他的意思,有些訕笑著說道:“這么多年,習慣了。”

“無妨。”

韓來幫她整理好落下來的袖子,說道:“這才九年,你我以后還會有很多個九年,慢慢習慣就好了。”

宋端低頭輕笑,只是笑容里摻雜著無奈。

曹琦臨走的話猶然在耳。

這人知道自己身世的事,七寸在這人的手里把握著,做事便不能不計后果了,她咬了咬牙,抬頭看向韓來。

那人垂眸,眼里很是溫柔,和方才對峙曹琦時截然不同。

宋端心里復雜。

要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韓來。

自己是叛臣遺孤的事情。

他會接受嗎?

自己就是一顆用糖紙包著的毒藥,一旦外皮被戳破,流出來的毒液會頃刻要了韓家所有人的性命。

說,還是不說。

“端午。”

韓來伸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手指摩挲著宋端的臉頰,頗有些垂愛的意味,見她欲言又止,便道:“端午,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還是曹琦和你說什么了?”

宋端微微垂眸,搖了搖頭。

韓來看著她濃密烏黑的發頂,按住她的肩膀,緩緩的蹲了下來,瞧著宋端有些緊張的眼神,輕柔道:“端午,怎么了?”

宋端深深的嘆了口氣,抬起頭來,韓來的眼神是那樣的可靠,她忍不住,覺得等到事情敗露一切就都晚了,倒不如現在告訴韓來,不管結果如何,總歸還有籌謀的時間。

“韓來,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宋端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

韓來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我其實……不是老將軍舊部的遺孤,我是……”宋端咬牙,嘴唇都在輕微的顫抖,身為趙國的子民,父親卻是趙國的叛臣賊子,她生怕說出真相后,再不能直起腰身,站在這趙國王土之上。

誰知道韓來突然站了起來。

宋端茫然抬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識的想用手臂拄著胳膊站起來,疼的長嘶一聲,心下不安。

只見韓來神色平靜的走到那博古架前,從上頭抽出一本書,對著中間的縫隙打開來,里頭夾著的,赫然是那張剪紙。

他極為小心的放在掌心,轉頭拿給宋端看,淡笑道:“幼榮。”

宋端如遭雷劈,整個人愣在原地。

幼榮?

宋端打死也沒想到,這個名字居然會從韓來的口中說出,這可是當年老將軍將自己藏在府上,對外的假名。

陰蘭遠親,幼榮。

外親的私生女。

而后,她被送去了太丘的師父那里,再回來時,身份已然變成了老將軍舊部的遺孤,那個所為的幼榮,已經死了。

韓來怎么會知道。

還是說。

宋端的脊背發涼,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了上來。

韓來一早就知道這一切,對嗎?

看著宋端那緊皺的眉頭,還有那雙眼中無數的遲疑,韓來將那剪紙夾回書冊里,轉過身,將她輕輕的摟在懷,疲憊的悵然道:“幼榮別怕,千年哥哥在這里。”

宋端渾身一僵,呆呆的看著前方。

她還未從震驚中走出來。

“是我不好,早就該告訴你真相。”韓來低低道,“這樣大的事情,不應該讓你一個人承受著,都是我不好。”

宋端此刻像是個假人,老半天才回神,她狠狠的打了一個哆嗦,用未受傷的右臂回摟住韓來,微微哽咽,埋在他懷里,無聲的濕了眼眶。

“別怕。”

韓來摸了摸她的頭發,安撫道:“也不要擔心。”

宋端低頭道:“曹琦知道。”

“她不敢說。”

韓來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在朝為官這么多年,并不僅僅只有表面的自戀和自負,腹內的溝壑也有千萬層,他明白。

“曹琦另有目的,在這個目的沒有達成之前,她不會去做傷害韓家的事情。”韓來道,“甚至說,她或許會幫助曹家。”

宋端整個人處在虛脫當中,聞言抬頭,泛紅的眼眶和那還有些顫抖的唇瓣看上去那么的楚楚可憐,讓人心生惻隱。

韓來哪里能受得住。

他低下頭,極其溫柔的攝住宋端的下唇,那人嚇得一抖,卻沒有躲開,只輕輕的叮嚀了一聲,韓來即刻松開了她。

“幼榮別怕,以后都交給哥哥。”

韓來靠在她耳邊,說道:“包括你。”

宋端耳朵一紅,再次埋頭,右手攥著他的衣角不肯松開,心里卻異常的穩定踏實,乖覺的應聲。

“主子。”

曹琦剛一踏進融雪軒,就聽身后有人說話,這么近的距離都沒有提前的腳步聲,她自然知道是誰,也沒回頭,徑直走進了屋里。

坐在花桌前,剛拿起茶杯來,里面卻是空的。

她微微皺眉,那人立刻上前,將茶杯斟滿。

曹琦抬頭看過去,是完好無損的錦安,這人并沒有被大卸八塊,只是臉上蒙了一塊黑色的布。

當然,正如宋端所預料,有人會死,但絕不會是錦安。

“都處理好啦?”曹琦呷了口茶問道。

錦安點頭。

替自己死的是個牢中死囚,至于需要處理什么,并不是這個死囚家里的后事,而正是這個死囚的家里人。

按照曹琦一貫的作風,已經全都滅口了。

“這次的事情,你做的很漂亮,只是……傷宋端太重。”曹琦面色冷凝的說道,“若她的手臂再也不能好,你罪過可就大了。”

錦安馬上低頭說道:“主子當心,錦安下手有準,宋端的手臂悉心治愈的話,不出兩個月就能行動自如。”

曹琦這才說道:“辦得好。”想了想,“既然你已經死了,那這張臉和錦安這個名字,你都不能再用了。”

錦安應聲,解下自己臉上的黑布,那已經不是他了。

是另外一個人。

曹琦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招了招手,錦安立刻跪在了她的面前,她伸手摸了摸,那張臉冰涼,似乎很薄,連皮下的血絲都看的清晰。

比以前更年輕了。

像是十五六的少年。

明明是年紀比自己還大的人。

“我現在很是好奇,你到底出自鄭國的哪個宗門,連這易容之術都手到擒來。”曹琦忍不住唏噓,“能換幾次?”

錦安說道:“三次。”

“我沒記錯的話,這是第二次了吧。”曹琦道。

錦安點頭,又低下頭去:“請主子重新賜名。”

曹琦想了想,倒是隨心所欲:“十四。”

這個名字似乎帶著塵封的灰土,讓錦安的眼睛上蒙了一層。

十四。

從前做殺手時的名字。

鄭國,天門宗,專門盜取貴族的私生子做棋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

印象里,他只叫十四,生命中只有無盡的黑夜,白日對他們來說像是枷鎖一般,殺手,只是跗骨之蛆。

殺人越貨,不行好事。

錦安數不清自己的手上有多少條人命了。

直到一次任務失敗,他回去鄭國的路上,碰到了被山匪劫走的曹琦,那是十幾年前,她還是十幾歲的少女,明艷動人。

錦安那時也是同樣的年歲,從來冰冷的心在看到一身灰土,被山匪踩在腳下的曹琦時,重新火熱跳動。

他一眼就愛上這個女孩兒了。

不到一刻鐘,山谷里橫尸遍野,那些匪徒都被他殺了,而當錦安試著去扶倒在地上的曹琦時,那女孩兒卻神色一轉,方才的可憐直接變成了狡獪和狠厲。

“你壞了我的好事。”

她道。

錦安不知怎么回事,曹琦讓她心里發狂。

什么趙國,什么宗門。

便是殺手又何妨。

他把命給曹琦都行。

隨后,錦安將曹琦送回府上,他那時才知道,原來這個女孩子居然是趙國御史大夫曹燮的嫡長女,曹燮,曹大姑娘。

角門外,那女孩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神態完全不是一個半大丫頭該有的嫵媚,她扶著門,說道:“多謝你送我回來。”頓了頓,又問道,“要留下來嗎?”

“要。”

錦安不假思索。

“做我的面首?”

曹琦說完又自我否決了:“可是你不夠漂亮,也沒什么利用價值。”想了想,回憶起剛才錦安大殺四方的樣子,“就做我的貼身侍衛,你可愿意?”

“我愿意。”

錦安說道。

“你身上有傷,可是有什么麻煩事?”曹琦察覺到。

“我是鄭國的殺手。”

錦安如實說道:“我沒能完成這次的任務,宗門怕是會派人來追殺我,我不知道能在你身邊待多久。”

本以為曹琦會吃驚,誰知她只是點了點頭,甚是不在意的說道:“無妨,就都交給我吧,你大可放心的留在我身邊。”又想了想,“只是……這張臉我不喜歡。”

“我可以換。”

錦安平靜的說,眼睛一下不眨的盯著曹琦,雖然他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但那如勾爪的眼神早已經出賣了他的內心。

曹琦看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十四。”

“不好聽,換一個吧。”

“好。”

“就叫錦安吧。”

“好。”

“那從此以后,我就是你主子了。”

“好。”

曹琦咯咯的發笑,沒有適時年歲的天真如許,有的只是詭譎算計,她看著眼前木頭樁子一樣的人,甚是得意。

“怎么?”

曹琦的聲音將錦安從回憶中拉回,問道:“你忘了這個名字?”

“沒有。”

錦安說道。

“那好。”曹琦道,“你以后就叫回十四吧。”

“好。”

十四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