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裴雍如此直白將自家意圖點破,趙弘年小面皮薄,反而不好再做追問,想了半日,才憋出一句,道:「聽聞裴卿未曾婚配,卻不曉得其中可有緣故,又有什么打算?」
裴雍便道:「微臣既是待招之身,自然召之即來,陛下雖有問話,再如何有心,也實不當答——另有能答之人。」
他連番推脫,總不肯直說,但那話中之意含含糊糊,偏生全無半點拒絕意味,反而十分誠懇配合模樣,叫趙弘一頭霧水,只好不知所措坐著。
個中緣故,裴雍實在不好明說,只得道:「既是公主選駙,陛下不妨去問一問殿下心思?」
趙弘只是皺眉。
這些日子被連番諫言,又讀那許多奏折,哪怕再如何抵觸,他心中自也知道天家若同面前這一位節度聯姻,于朝堂而言,于自家而言,是好處遠遠多過壞處的。
然而全苦了阿姐。
可阿姐從來把自己放在心上,先前那樣千鈞一發時候,明知前路千難萬險,九死一生,只帶一隊兵馬也往西北而去請兵。
而今要是叫她曉得能用招駙一事將西北牽制,未必不會自舍自身。
趙弘哪里敢賭。
先前是狄人就在眼前,若不請兵,命在旦夕,不能眼看大廈傾倒,而今形勢卻不同于前,了不起便是內亂,并非外患。
猶記得數月之前在蔡州時候,阿姐出發之前問話,他只說「取便取了」,而今仍是那樣想法——如若西北真反了,朝中不能招撫,不能壓制,那自家這個皇帝不做又如何?
服輸罷了。
左右于百姓而言,不管誰人當皇帝,只要日子能過下去,又有什么區別?
是以不管兩府如何渲染西北獨據危害,他總不能感同身受——自家努力學做皇帝,做得好,決計不可能相讓,尤其不可能讓給夏州那一位,可若是做得不好,做不過別人,又憑什么占在這樣位置不放?
既如此,這樣事情,怎可能犧牲阿姐?
他實在不愿去問,只怕問了便再攔阻不住。
趙弘心疼同胞同血的長姐,卻不代表旁人一樣心疼。
他不愿去問,總有人急急去問。
趙明枝這一回癸水時日拖得甚長,人也疲憊,好容易稍微緩和些,便聽得外頭來傳,說是李太妃來了。
畢竟長輩,又是探望,自然不好攔著,她只好換了一身見客衣裳,請人在外間稍坐。
李太妃進殿之后,只不住左右去看,又看屋中陳設,又看屋頂,瓦梁,便是宮人送來的茶盞、茶水都要仔細端詳一番,直到見了趙明枝,方才堆笑道:「聽聞殿下這幾日身子不怎的爽利,今日好了沒有?」
趙明枝少不得客氣幾句,又做問候。
李太妃便道:「旁的倒沒什么,只我回宮之后,那偏殿總漏風漏雨的,離中宮又遠,天時這樣熱,飯菜送來都失了好味道,因想著還有幾處地方空著,有心要搬得近些,又怕殿下有什么旁的安排,便來問一聲。」
趙明枝道:「年前自狄人幾次在京城損毀燒搶,宮中就再無完好房舍,太妃眼下所住位置雖偏,幸而主殿完好,要是想要換到近處,至少也要再過旬月才好重新修繕,卻不曉得太妃以為如何?」
李太妃十分失望,道:「不過多安排幾個工匠的事情,怎么就要再過旬月了?」
趙明枝便向她解釋,一說材料不足,城中許多百姓尚無片瓦遮頂,便是城門護城墻也還半數地方斷壁殘垣,尋常的都找不到,更無合適東西來修造宮殿。
畢竟宮中所用頂梁不同尋常木材,需要自北面調運,否則裝得不穩,房梁都要塌了,又有磚瓦也別不相同,當要單獨制做。
其二,許多地方并非尋常工匠就能做修繕,那些個工藝乃是獨門獨有,原本匠人正在興慶府,正要另外尋訪云云。
「辛苦太妃忍耐些時日,等到了秋日,想來便能騰出手來料理妥當了,至于那飯菜之事,不如在太妃偏殿置一處小廚房,且看著從御膳房挑幾個合口味的過去?」
李太妃只覺以自家身份,本來萬人之上,卻還要被趙明枝拿這些話來敷衍搪塞,實在萬分不滿,只她想到一會子要說的事情,難得沒有生氣,也不反駁,仍舊把笑堆了回去,道:「既如此,那妾身就再等上一等。」
她坐著足足吃了一盞茶,東拉西扯半日,又問公主在藩地事情,又問天子小時候性情喜好,還問年前殿下去西北時候如何請動的西軍等等。
直等到那一旁侍立墨香輕輕咳嗽一聲,門邊便有宮人進來回稟,只說將到公主吃藥時辰。
李太妃方才閉了嘴,卻也不走,只笑道:「我今日來,正好幫著搭問一句——殿下也到了談婚論嫁年紀,卻整日為國事操心,眼下狄人既然走了,前朝當要交回給他們相公們去管才好。」
她一面說,一面去偷偷打量趙明枝神情,見她不像生氣的樣子,才又道:「旁人俱不曉得想,獨我一樣是女子,又有個女兒同你差不多一般大,日日看你便同看自家女兒似的……」
說到此處,李太妃不由得皺了皺眉,心中別扭起來,再開口時候,語氣中就再做不出先前關心,難免多了幾分催促。
她道:「你也無長輩在,無人幫著操心,我少不得幫著看顧一番——前日才去尋陛下,請他也交代前頭人開始給你選個駙馬,不然拖得久了,拖成個老姑娘,將來如何使得?」
外頭許多人都曉得的事情,趙明枝又如何會不知。
她前幾日便聽得風聲,只自家身體實在不適,抽不出力氣去細問,又見弟弟謹慎小心模樣,顯然不想叫自己知道,索性便視而不見,不想今日竟被李太妃找上門來,不免一怔。
不知道是不是見了趙明枝反應,李太妃變得更為殷勤,急忙又道:「妾身一提此事,除卻陛下年紀小,畢竟不太懂事,其余朝中相公、官人們個個都來附和,當場便有人推出人選,我這兩日幫著打聽,其中有一個尤其合適——便是那節度使裴雍,年紀相合不說,那日我正好親眼見了,相貌……」
「相貌……」李太妃卡正要夸贊,腦子里情不自禁想到其時裴雍那冷冰冰眼神,莫名打了個寒戰,頓了好一會,才勉強接著道,「一表人才,高高大大,威風得很……」
「此人年紀輕輕,便有這樣大官職在身,又能帶兵打仗,還管著那樣大地方,特別厲害,最難得當日殿下去京兆府請兵,也是請的此人出頭,公主與他兩相早早認識。」
李太妃越說越起勁,又道:「他肯答應帶兵來救駕,必定也早對公主十分喜歡,不然這樣一點好處沒有的事……」
趙明枝先還只是皺眉,聽得這一句,登時開口制止道:「太妃還請慎言。」
李太妃張著嘴巴,倒是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的話不怎么妥當,忙又轉開話頭,繼續道:「我這幾日在外頭打聽,都說他勢力又大,占地又廣,地方又遠,手下又多,相公們正愁沒有辦法管束,又不好監視,如今正好,如若同他結了親,有殿下幫忙看著,再穩妥不過,便是皇上、官人們也盡數能放下心來!」
「如此兩全其美……」
她說這許多話,口水都要講干,嘴上不停,伸手正要去取一旁茶杯,還未來得及拿起來,就聽得門口儀門官通報。
那通報聲甚至沒有落音,趙弘便快步走了進來,一眼掃過,見得座上李太妃,當即上前問道:「不知太妃今日有何事?怎的不來垂拱殿,反而到了此處?
李太妃見了趙弘,又聽他聲音帶怒,到底對皇權畏懼占了上風,手一抖,那茶杯自然沒能拿起來,只茶杯蓋子被錯手帶在桌上,發出「咣當」一聲響,雖然沒有打碎,卻嚇人得很。
「妾身聽說公主這幾日身體有些不妥,左右也沒什么要緊事,就來關心關心。」顧不得那茶杯蓋子,李太妃忙訕訕道。
趙弘又道:「哦,那朕便代阿姐多謝太妃關心,只太妃來了半日,不曉得同阿姐都聊了些什么?」
他聲音硬邦邦的。
李太妃心中雖然惴惴,可到底要早把事情挑明,于是硬著頭皮道:「其余不過些沒油沒鹽的,只有一樁,正好今日過來,也就同公主說了說前日提的選婿招駙事情。」
趙弘立時黑了臉。
李太妃哪里還敢再留,借口還有其余事情要忙,再不問其他,匆匆走了。
直到人出了殿門,趙弘臉上依舊不甚好看,陰沉沉的,簡直立刻便能擰出雨水來。
他原地站了片刻,等到殿中還剩姐弟兩個,才慢慢緩和下來,上前幾步,甚是慚愧地道:「阿姐莫要理她,此人別藏壞心,也不曉得有什么不好圖謀。」
趙明枝已經把李太妃安置得遠遠的,又在其人身旁設了眼線,確保過此人不能再掀什么風浪,對她便也多了幾分忍耐,只笑道:「她既喜歡抱怨,由她抱怨便是,橫豎這幾日北去使團人選便要落地,要是一應順利,能把夏州許多人先接回來,屆時安排那幾位皇女去蔡州,想來太妃便能少些話來說。」
聽得北去使團四字,趙弘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沒有評論,只岔開話題,又問起了趙明枝身體。
兩人說了幾句,眼見趙明枝平心靜氣,好似不受半分影響樣子,趙弘便再忍不住先行開口道:「阿姐……那日太妃前來求見,當著許多大臣的面說要給你招駙馬,朝中鬧得難聽,我僵持不下,才只好退讓一步……一直不來同阿姐交代,只是怕你聽了心中著急,又……」
他有許多話要說,可一時又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見弟弟忐忑模樣,趙明枝倒是莞爾一笑,道:「又不是做了什么錯事,怎么這個樣子?」
又問道:「聽聞還擬了待選的駙馬名單,那名單又在哪里?」
「我怕阿姐瞧見,沒有帶在身上。」趙弘猜不透趙明枝心思,卻是忙讓人把王署叫了進來,令后者呈上那待選名冊。
趙明枝接過手來,稍稍翻看一遍。
太常寺事情做得用心,個個背景調查得十分仔細,果然京中叫得出名字的未婚青年才俊都在此處了。
其余俱不論,只有幾頁里頭插了薄薄木簽子,名字后又被朱筆打了圈,又有不少朱批,顯然是趙弘勾寫的,不過臧否諸人好壞,挑出毛病,又說某某處還要再做探查云云。
見趙明枝看得認真,趙弘便急忙湊得過去,同她道:「這兩本冊子里頭都選不出什么人來,我本想說再等幾年,只是怕新人不來,舊人也不夠了,就先使他們查查這幾個。」
說著他又一一介紹那幾個圈出來人的情況,竟是已經了熟于心,不用看書冊,都能說得明明白白。
「其余倒還罷了,其中有兩個,一是呂參政,另還有……還有裴雍裴卿家,這兩人我都問了。」
「呂官人說并無什么守節事情,只是感懷彭相公忠義之心,又因狄人未退,實在無心婚姻罷了,眼下既然不同從前,便一應都聽朝廷安排,無甚不可的。」
「至于裴官人……」趙弘言語間猶豫起來,「他只說自己是待招之身,叫我來問阿姐意思。」
「這不過是待選名冊,阿姐隨意看看便是,若有中意的,選了也好,若無中意的,或不想選,只當
此事從未有過,便是一輩子不成親不招駙馬也不算什么!」
「朝中雖有許多人胡亂說話,阿姐全不用聽,我不怕旁的,怕阿姐心中只顧著我,當真為了權衡壓制西北,強逼自己選了裴雍。」
趙明枝手中按著那名冊,又看弟弟焦急慚愧模樣,心中猶豫幾息,終于開口道:「我怎可能強逼自己,如若最后當真選了裴雍,也只會是出自本心。」
趙弘聽得茫然,怔怔看她。
趙明枝把那名冊隨手放在一旁,卻是讓開半邊位置,叫弟弟并排坐了,復才道:「我歲前去京兆府請兵,路上發生幾樁事情,尚未來得及同你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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