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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銘對開封的破事兒毫不知情,他正忙著跟老爸一起研究炒茶。
“視頻里的炒茶灶,好像要砌這么高。”朱銘朝自己胯間比了比。
朱國祥彎腰體驗手感:“不用瞎猜,怎么順手怎么來,以后慢慢調整高度就是。”
朱銘回憶在網上看到的炒茶視頻,說道:“我記得炒茶用的鍋,好像比炒菜鍋更淺。”
朱國祥也沒操作過,只知道少許理論,猜測道:“淺鍋可能更易受熱,而且鍋內茶葉受熱更平均。”
事實上,那種淺鍋叫做“廣鍋”,是抗戰期間才發明出來的。而且深鍋淺鍋各有優點,比如龍井茶,就不適合用淺鍋炒制。一個泥瓦匠,正在砌灶臺。
三口炒茶鍋要并在一起,鍋還沒做好,已經找鐵匠定制。
觀看一陣,朱銘溜達去旁邊的蒸茶房,已有采茶工端著茶葉回來。
“這么嫩的茶葉也采?”朱銘忍不住伸手去摸。
茶工連忙制止:“村長,摸不得,摸了就賣不上價。這些都是臘茶芽,每年只能采一丁點。一斤臘茶的價錢,能抵十幾斤一等茶。手摸不得,只能用指甲掐采,掐下來還要丟進水里泡著。”
朱銘沒再動手,茶工是專業人士。
朱國祥也過來圍觀蒸茶,邊看邊說:“去年打算把廢茶山整理一下,因為興修水利耽擱了。但廢茶山也可以采茶,隨便采一些過來,專門用于炒茶試驗。至于大明村的茶山,還是用老辦法蒸制。等炒茶法有了效果,再慢慢擴大炒茶產量。不能一下子全變,要留時間給茶工鍛煉手藝。”
“這個是肯定的,否則萬一搞砸了,咱們的資金肯定出問題。”朱銘雖然性子急,但也知道有些事情急不來。
在村中逗留至元宵節,朱銘就帶著白勝、石彪下山。
大年初三,他已下山一趟,跟回家過年的白三郎喝喝酒。兩人約好了,正月十六便動身,結伴坐船前往洋州城。
坐船也沒坐多久,在漢水與洋水交匯處,便直接登岸改為步行。
前方是湍急的黃金峽,共有24處險灘。白家的舵手,沒有能力過去,稍不注意就要船毀人亡。
“此地險峻,”朱銘觀察山川形勢,對白崇彥說,“若遇戰事,可在兩河交匯處,壘一寨堡阻斷水陸交通,便有十萬兵馬也過不來。”
白崇彥笑道:“大郎卻是知兵的,難怪能夠踏破賊寨。”
他們在江邊懸崖下前進,兩岸峭壁聳峙,不時能聽到猿猴的啼叫聲。
朱銘踢了踢腳下雜草:“這里居然有路。”
白崇彥解釋說:“這些小路,是纖夫踩出來的,沒有纖夫拉船,再好的舵手也不敢過黃金峽。”
行不多遠,他們就遇到一群纖夫。
穿著破爛的衣服,有人還裹著麻布毯子。或躺或坐,在相對開闊處休息,等待有船只到此便能接活。
這里沒啥耕地,種不出幾粒糧食,必須仰賴拉纖生存。
朱銘居然停下不走了,從包袱里拿出些干糧,當即分給那些纖夫吃。
纖夫們頗為意外,喜滋滋站起來接過食物。一個四五十歲的漢子,頭發已經花白,似乎是這群纖夫的頭領,他屈身抱拳道:“俺叫龔大,多謝官人賞吃的。”
白勝雖然不知道朱銘的意圖,卻幫忙吹噓道:“這是西鄉縣的朱都頭,殺了反賊祝主簿,殺了惡霸小白員外,還破了盤踞幾十年的黑風寨。”
龔大頓時肅然起敬,連忙再次行禮:“俺從過往的商船那里,聽說過朱都頭的名號。他們都說,西鄉縣出了個好漢,叫做插翅虎朱都頭。手下還有一員猛將,是以前的巡山彪張三。朱都頭可是要坐船過黃金峽?俺們祖祖輩輩拉纖,對這里的險灘熟得很。”
朱銘挨著纖夫們坐下,一起啃干糧說:“我家以前是跑海船的,有些港口,也要用到拉船工,見到你們便覺親近得很。”
龔大問道:“海船是什么船?”
朱銘說:“海船便是海里跑的船?”
“啥是海?”龔大問出一個很離譜的問題。
朱銘說道:“大海無邊無際,放眼望去全是水。有的時候,要坐船幾個月,才能靠岸做生意。”
“坐船幾個月?那得有多少水啊!”龔大難以想象,他一輩子都在山中,從來沒有聽說過大海。
于是,朱銘開始講古,再次瞎編海外故事。
那些纖夫全都圍過來,啃著干糧聽稀奇,不時發出陣陣驚嘆。
徹底熟絡之后,朱銘才問:“你們日子過得怎樣?”
龔大搖頭嘆息:“不行咯。俺祖爺爺那輩兒,拉纖的活接都接不完,漢江里每天都有商船過來。后來官府不準私賣茶葉,跑生意的商船就少了。很多纖工填不飽肚子,就不再干這個,要么去深山里開荒種地,要么就去碰運氣淘金沙。”“你們現在一天能掙多少?”朱銘又問。
龔大還是搖頭:“說不好,又不是天天能接活。要是一個月不來船,俺就得靠兄弟養著。俺婆娘和兄弟,都在山里種地,一年也收不到幾個糧食。”
朱銘繼續打聽,大概了解一些情況。
如果每天都有工作,相比起農民,這些纖夫是很賺錢的。雖然辛苦且有危險,但一天能掙六七十文。
可惜漢中地區商業凋敝,商船數量銳減,他們經常十天半月沒活干。
甚至連官府都懶得管,這些纖夫屬于清一色的隱戶。
這年頭的隱戶逃戶真多,難怪洋州三縣之地,戶籍人口還不足二十五萬。
聊了一陣,朱銘起身告別,纖夫們紛紛送行。
他們閑著也是閑著,而朱銘一來就送干糧,還給他們講稀奇故事。這樣的小官人,纖夫們非常喜歡,覺得朱都頭是個大好人。
一直送出兩里地,纖夫們才停下來。
朱銘問道:“你說這里可以淘金沙,都是隨便淘,還是有頭頭管著?”
龔大說道:“有幾個頭頭,還劃了地盤呢,過界了要打架殺人!也有散客,跟耗子偷米一樣,不敢讓旁人曉得。”
“官府不來收淘金稅?”朱銘又問。
龔大說:“以前要收,金子多得很。現在不收了,淘不出幾個。那些淘金客,也是苦哈哈,他們敢跟官差拼命!二十幾年前,俺家大兒才生出來,就有不長眼的官差來收金稅。一個都沒能回去,全殺了沉到江里,嚇得官差不敢再來。”
臥槽,真牛逼!
跟礦工一樣,這些淘金客,是天生的造反種子啊。朱銘再問:“全都在漢江里淘金?”
龔大說:“黃金峽里有險灘,也有不少淺灘,就在那些淺灘里淘金。兩邊的大山里,還有幾條小河流出來,那些小河也能淘金。山里還有個金礦,以前是官府在管,后來又廢棄了。廢是廢了,還能挖金子,被一個好漢給占了。”
估計是金礦開采殆盡,而官方管理機構又臃腫,導致淘出的金子還不夠行政開銷,于是被常平司給下令廢棄掉。
但到了私人手里,廢金礦也有得賺。
朱銘問道:“那個霸占金礦的好漢叫啥?”
“叫什么劈大虎鞏休,俺也沒見過,只聽說他力氣很大,用刀劈死過一頭老虎。”龔大說。
什么劈大虎?
明明是貔大虎,貔貅的俗名!江湖上以訛傳訛,以貔貅做綽號的好漢,稀里糊涂就成了劈死過老虎。
又問了些關于淘金客的信息,朱銘拱手告辭:“諸位以后有難處,可以去大明村尋我。大明村就是以前的黑風寨,去了那里,保證能不餓肚子。”
龔大高興道:“朱都頭真是仗義漢子!”
那些纖夫也熱情揮手,請朱都頭今后常來黃金峽耍。
雙方作別,白崇彥頗為不解:“大郎與纖夫說恁多作甚?”
朱銘問道:“讀書是為了什么?”
白崇彥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如何治國?如何平天下?”朱銘又問。
白崇彥道:“當科舉做官,推行仁政與教化。在外造福一方,在內輔弼天子,內外井然,則天下太平、海內富庶。”
朱銘問道:“你知道一畝地產多少糧食嗎?上田幾何?中田幾何?下田幾何?若這些都不知道,又怎么去征收賦稅?賦稅不足,府庫空虛,又怎治國?若是賦稅征收過多,百姓窮困,又怎海內富庶?”
“征收賦稅,有吏員便可,”白崇彥說,“為官之人,只需掌控佐官胥吏,哪用得著事事親為?”
朱銘笑道:“你連田里收幾斗糧食都不知道,怎曉得手下官吏不暗中欺瞞?甚至打著你的名號,去鄉下橫征暴斂!”
白崇彥默然,開始認真思考。
朱銘又問:“三郎家的田產,每年要收多少糧食?”
白崇彥說:“田產都是俺大哥在打理。”
“那就是說,你連自家田里的糧食有多少都不知道,”朱銘感慨道,“你這樣別說治國平天下,怕是連齊家都齊不了。”
白崇彥說:“如果事事都去過問,哪還有時間讀書?哪還有時間做學問?”朱銘說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世間大道,不一定要在書中尋找。我去剿匪是做學問,與纖夫交談也是做學問。”
白崇彥爭辯說:“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這是孔子的原話,上位者只需恪守禮義信,就能得到百姓的擁戴,不必去細究怎么種田。
朱銘笑道:“你讀書只讀一半嗎?孔夫子說,種田他不如老農,意思是讓專人做專事,而上位者只需駕馭這些專人。為政之人,可以不知道如何種田,卻必須知道一畝田收多少糧食。否則如何御下?如何防止宵小欺瞞?除了糧食,還要知道工商,還要知道這些纖夫和淘金客。”
白崇彥陷入沉默。
朱銘又說:“孔孟說,要施仁政于天下。可各地實情不同,此地之良政,便是別處之惡政。你不去了解,不與百姓溝通,又怎知自己實行的是良政還是惡政?你想要仁愛百姓,可政令一出,卻把百姓逼得逃進山里。這是君子所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