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九百八十章 也在心鄉

大泉王朝京城蜃景城,清晨時分,雨后初霽,楊柳依依,清景在新春,綠黃才半勻,詩家道得此時此景,百姓言語道不得,卻也看得真切,三輛馬車在京城西一處街道緩緩停下,一眾男女紛紛下了馬車,旁邊就是一座池水幽幽的荷塘,一位身材修長的錦衣女子沒有著急去往目的地,而是走向水畔,她伸出雪白如玉的手掌,扶住微涼的青石欄桿,雨過碧玉天,水浮團圓葉。

這女子比美景更動人。

她彎曲手指,擦了擦手心,隨意擰轉手腕,轉頭望去,他們沒有打攪自己的賞景,只是站在街巷口那邊耐心等著,其中有個一只袖管空空筆直下垂的男人,身邊站著個的看似性情溫婉的佩刀女子,她會心一笑,難為自己還要給他們當月老牽紅線,姚家之字輩的男女,如今都不年輕了,唯一一個沒有著落的,就是這位京城府尹大人了,只因為在戰場上撿回一條命,落了個瘸腿少了條胳膊的下場,這些年就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當然弟弟眼光確實也高,一些個趨炎附勢奔著他身份頭銜而來的權貴女子,他自然是瞧不上眼的。

這一行人,便是大泉女帝姚近之。京城府尹姚仙之,他身邊站著的女修,劉懿,小名鴛鴦,道號“宜福”,劉懿如今是大泉王朝的三等供奉,前不久朝廷一紙調令,將她抽調到了蜃景府尹衙署,擔任姚仙之的貼身扈從,這當然是皇帝陛下假公濟私了,只是劉懿卻也沒有拒絕。

新任國師韓光虎,金甲洲人氏。首席皇室供奉劉宗,來自藕花福地。少年簡明,道號越人歌,出身寶瓶洲,腋下夾著一把法刀“名泉”。還有一個眼角已經遮掩不住魚尾紋的婦人,姚嶺之,大泉女帝的妹妹,京城府尹的姐姐,自從丟了那把“名泉”之后,就徹底收心了,不再跟各路江湖人氏和綠林豪客打交道。

姚近之要去一座小道觀,見一個本該喊她一聲嫂子的前朝皇子,劉茂,如今禮部金玉譜牒上邊的龍洲道人。

小道觀名為黃花觀,位于蜃景城最西邊。

姚近之走向街巷口,抬起雙手,呵了口霧氣,姚嶺之丟了個眼神給弟弟,示意他別傻愣著了,趕緊走在前邊給陛下帶路。

大泉王朝歷來崇道,京城內道觀數量眾多,黃花觀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小道觀。

曾是大泉立國沒多久,太宗皇帝用來祈福的敕建道觀,供奉在道家譜系中地位尊崇的三官大帝。

稍大一點的馬車,難以通過那些曲折的狹窄巷弄。

姚嶺之陪著皇帝陛下走在光線昏暗的陋巷中,輕聲道:“陛下,司禮監和禮部衙門那邊,都有人通知黃花觀劉茂今天準備好接駕事宜,不過原本是讓他在辰時候著,我們這會兒提前了一個時辰,不知道劉茂那邊……”

姚近之笑道:“黃花觀那邊,觀主加上常住道人,總共才三人,讓他劉茂還怎么接駕?都隨意了。”

其實道號“龍洲”的觀主劉茂,一大清早就等在門口這邊,換上了一身潔凈道袍,秉拂塵,雙手疊放腹部,閉目養神。

還有倆孩子,不情不愿陪著觀主師父,起了個大早,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迷迷糊糊的,師父也沒說要迎接誰,這都等了小半個時辰了,實在累人。

就在前不久,劉茂說自己準備結丹了,希望朝廷這邊能幫忙安排一處道場。

道觀大門上張貼有兩尊氣態威嚴的彩繪靈官像,等人高。

在那位賒刀人曾先生的“引薦”之下,于今年開春時節擔任大泉國師的韓光虎笑道:“陛下,這劉茂的修道資質不差啊,四十來歲就有機會結丹。”

只要不跟那些不講道理的年輕修士比較,這位大泉前朝的三皇子殿下,若真能在不惑之年結金丹,當得起“天才”一說。

現在就看陛下的想法,是打算讓龍洲道人就此魚躍龍門,還是打算將三皇子劉茂這輩子就停留在龍門境修為了。

可能這個答案,需要等到陛下與那位昔年的“小叔子”見過面,也可能其實陛下心中早有定論,今日“駐蹕”黃花觀,就是走個過場而已。

據說黃花觀這邊,劉茂每年都會將親筆撰寫的青詞綠章、三官手書和節慶符箓,主動請人送入宮內,陛下也會轉贈給一些依舊在朝堂當差的文武老臣,其實意思很簡單,就是劉茂借此機會,幫著皇帝陛下證明一事,大泉劉氏先帝的兒子劉茂,還活得好好的,陛下隆恩,劉茂感激涕零,故而潛心修道之余,愿為姚氏新朝略盡綿薄之力。

不知不覺,走著走著,姚嶺之就與韓國師更換了位置,她與師父劉宗,還有少年簡明一同走在小巷最后。

走在前邊的姚仙之一瘸一拐,放緩腳步,轉頭笑道:“國師,這個劉茂,可不是省油的燈,打小就城府深沉,擅長算計和籠絡人心,要不是他跑去當道士了,輪不著我當京城府尹,我姐那邊的江湖事,也該是劉茂一并打理了,這廝的才情,確實是好,就說當年前朝編撰的那部《元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四百多卷的大部頭著作,其實真正負責提綱掣領的總裁官,就是劉茂。”

“前些年我一直盯著他,還算老實,而且劉茂還是個精通術算的高手,書架上邊好些算數著作,我都是看天書,不過我覺得劉茂這些年修心養性,可能一開始還有點想法,如今卻不是做做樣子,是真打算安心修道了。上次我來這邊,還與我說了些推心置腹的言語,當然,話是難聽了點,反正劉茂打小就喜歡跟那些他打心底瞧不上眼的人,故意說話陰陽怪氣。”

姚嶺之小心翼翼瞥了眼皇帝陛下的臉色,看不出什么,加快腳步,伸手擰了一把這個弟弟的肋部,提醒他別妄言劉茂。

姚仙之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真正的心里話,陳先生說過,劉茂這家伙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只需運作得當,說不定大泉王朝未來百年之內,可以多出一個幫忙綿延國運的元嬰供奉。正因為陳先生有這個判斷,姚仙之才敢在今天這么說,不然當了這么久的府尹大人,真當他是個酒囊飯袋嗎?

姚近之笑了笑,不置可否。

姚仙之輕聲道:“到了。”

轉入一條巷弄拐角,黃花觀那邊,劉茂收斂心神,手捧拂塵,走到小巷中央位置,等到皇帝陛下一行人走近,劉茂打了個道門稽首,“黃花觀住持道士劉茂,拜見皇帝陛下。”

劉茂起身后,再次行稽首禮,“劉茂見過國師,府尹大人。”

姚近之笑道:“不必多禮。劉茂,我們好像多年沒見面了?”

相較于那個野心勃勃、狂悖無禮的大皇子,姚近之對這個劉茂,其實沒有太多私人恩怨。

道觀里邊的兩個小道童,當場傻眼,滿腦子一團漿糊,什么禮數都給忘了,何況他們懂什么禮數,師父平日里也沒教過啊。

所幸好像那位皇帝陛下也不生氣,反而是姚仙之伸手按住個小道童的腦袋,調侃道:“怎么不皮了?平時的那股子橫勁呢?”

劉茂神色愈發恭敬,再不以道門稽首,以臣子行彎腰揖禮,輕聲道:“啟稟陛下,距離上次一別,十余年,快若彈指一揮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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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光虎打量著這個觀主,劉茂作為前朝余孽,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活到今天,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進了道觀,姚嶺之臨時提出要去道觀主殿祭拜,眾人視野所見,唯有饗殿和寢殿各一,因為是皇家敕建,道觀雖小,規格卻不低,饗殿深廣肅穆,光線略暗,暖閣去殿不過三尺,兩者間以黃色龍幔遮掩,鋪設有一幅華貴地衣,放了兩把古色古香的交椅,褥以團龍黃錦,用孔雀翎織正面龍。只是神臺那邊祭品簡陋,簋中只有三塊肉,黍數粒而已,禮器粗樸,多是朱紅木器。

劉茂立即取來一支香筒,等到皇帝陛下捻出三炷香,眾人皆腳步輕輕,退出大殿。

皇帝陛下敬過香,沒有立即走出大殿,而是推開那道黃幔簾子,去暖閣那邊看了一會兒。

其實劉茂這一脈,在前朝大泉劉氏的皇家宗譜那邊,不屬于高祖皇帝子嗣,而是太宗皇帝后裔。

所以姚近之有意將劉茂安置在這座太宗皇帝手上敕建而成的道觀,也不能說她是毫無用意。

姚近之跨出門檻,不去更為寬敞的客堂,反而說去劉茂書房那邊坐坐,人多屋子小,尤其書房內就兩張椅子,而且一看就是嶄新的木工。

劉茂始終面無表情。

修道之前,貴為皇子殿下,滿堂華貴,觥籌交錯,御制紅燭粗如臂,夜白如晝,主人也嫌不夠熱鬧。

修道之后,兩人共處,就覺喧嘩。

韓光虎眼尖,瞥見書房墻上一幅裝裱簡陋的小字,抄錄自道教經典《黃庭經》,咋看之下

,一氣呵成,渾然天成。可若是細看,卻是兩種字跡,末尾十六字,是“分道散軀,恣意化形,上補真人,天地同生”。

老人雙手負后,又仔細看了會兒,小聲點評道:“后來者居上。”

姚仙之樂不可支,搬了條椅子,打算請陛下落座,姚近之卻讓他坐著好了,府尹大人也不客氣,坐下后輕輕握拳捶腿,一到雨雪天氣,這條老腿就造反,經過這些年的調養,其實已經好了很多,前些年剛當那國舅爺那會兒,那才叫遭罪。等到陳先生送了他兩顆出自清境山青虎宮精心煉制的羽化丸,姚仙之服用一顆之后,效果極佳,簡直就是立竿見影。陳先生當時還曾調侃一句,小伙火力壯,屁股能烙餅。

皇帝陛下視線隨意游曳,筆筒里的兩支雞距筆,想必是劉茂專門用來抄寫經文的專用毛筆。

事實上,這座黃花觀,尤其是這間書房內的每一支筆,每一本書籍,甚至是各自放在什么地方,姚近之都一清二楚。

比如筆筒內那兩支銘刻有“清幽”“明凈”的雞距筆,事實上,這還是先前“抄家”時,與那本屬于朝廷禁書的《天象列星圖》,皇帝陛下故意一并留給劉茂的。

她是好心勸誡這位黃花觀的年輕觀主,身處“清幽”之地,就得有與之相契合的“明凈”之心。

修道之余,閑來無事,還可以翻翻看《天象列星圖》這類書籍。

既然是修道之人,多抬頭看天,就不要一門心思盯著地上事了。

至于劉茂能否心領神會,姚近之倒是全然無所謂,反正黃花觀的龍洲道人,什么事情做差了,該是什么下場就是什么。

難不成還要她這個已經放過他一命的皇帝陛下,對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大度仁慈?

姚近之挪步去往書架那邊,抽出這本禁書,瞬間瞇起眼,她快速翻閱,略顯擁擠卻寂靜無聲的屋內,唯有書頁嘩啦啦作響。

書籍扉頁和尾頁,各鈐印有兩方并排印章,“無限思量”和“退一步想”。“知足”和“知不足”。

姚近之將書籍隨便放歸原位,轉過身,朝那位身穿道袍的觀主伸出手,虛按兩下,眼神溫柔,示意劉茂坐在最后一張椅子上。

劉茂猶豫了一下,見姚近之神色依舊,劉茂只得坐下,居養體移養氣,眼前這位昔年柔柔弱弱的女子,確實很有帝王威嚴了。

少年簡明雙臂環胸,斜靠房門,很奇怪,他本來是想將腋下這把鎮國至寶歸還大泉姚氏的,只是這位國色天香的皇帝陛下,卻沒有收回去,反而隨手就贈予自己,作為交換,簡明擔任朝廷刑部錄檔的三等供奉,會具體參與之后幾個藩屬小國的搜山一事,按功升遷,可能是因為韓老頭擔任大泉國師的關系,簡明隨時隨地可以放棄供奉身份,離開大泉王朝。

姚近之走到書桌旁,伸出雙指,輕輕敲了敲筆筒,笑道:“劉觀主,你知不知道如今我們大泉造辦處,新設置了文房司,其中就有匠人專門制造這雞距筆,廠址就選在距離黃花觀不遠的荷花橋,在戶部的寶泉局和倉場衙門旁邊,即將遠銷一洲南北,就是不知道接下來的銷量如何,早先工部幾種呈交上來的官制樣式,我看過之后,都不太滿意,總覺得差了點意思。”

大泉王朝的雞距筆,最為適宜書寫小楷,名動一洲,各國達官顯貴和文人雅士,曾經都喜歡購買一些雞距筆,搭配云窟福地出產的落梅箋,作為書信往來的詩詞唱和。

而這樁買賣,就是大泉工部與那座青萍劍宗聯手,不過用了對方后邊的一個建議,改“官制”為“御制”。

一字之差,價格就直接翻了兩番。

作為開鑿大瀆的盟友之一,南邊的玉圭宗那邊,答應連同整個云窟福地在內,加上碧城渡在內的幾座仙家渡口,與大泉王朝預定了三萬支雞距筆。

劉茂小心翼翼說道:“敢問陛下,不知這雞距筆定價如何?”

姚近之笑道:“一支御制雞距筆,一顆雪花錢。玉圭宗神篆峰那邊,已經跟我們預定了三萬支筆,光是那筆定金的數額就不小,所以我才會這么為難,總不能讓造辦處文房司隨便搗鼓出些制式低劣不堪的雞距筆,拿來糊弄玉圭宗,此事可大可小,神篆峰真要追究起來,就不是退錢的事了。”

劉茂一時無言,搶錢嗎?

以前大泉雞距筆種類雜多,如果劉茂沒有記錯的話,撇開那些私家訂制、窮盡豪奢的雞距筆不談,只說市面上批量出售的,其中工藝最佳,價格最高的,也不過十幾兩銀子。

御制?放眼一洲版圖,哪家朝廷的內廷造辦處,能夠一口氣御制出來三萬支毛筆?

姚近之看到一臉欲言又止的龍洲道人,她似乎心情不錯,從筆筒中抽出一支雞距筆,在手指間迅速翻轉幾圈,看了眼銘文,是“明凈”,她微微挑起視線,瞥了眼一旁始終正襟危坐的劉茂,這支雞距筆再被她隨便丟回筆筒內,說道:“等你出關之后,若能成功結丹,就不要太清凈修行了,不妨一邊穩固境界,一邊在紅塵里邊煉心,按照你們山上的說法,涉足紅塵,亦是修行,比如朝廷即將印發新錢,既然黃花觀距離寶泉局和文房司廠址都這么近,你就多去走走,回頭我著刑部給你個合適的官場身份,放心,肯定是個清貴閑散的差事。”

劉茂連忙起身,與皇帝陛下作揖致謝,“微臣領旨,謝陛下恩典。”

姚近之笑道:“那就在這邊預祝劉觀主結丹功成,道場一事,護關人選,姚府尹最晚在三天之內,會幫你敲定結果。”

劉茂再微微側過身,與府尹大人出聲致謝。

姚仙之氣不打一處來,咱倆私底下相處,怎么沒見你這么彬彬有禮?

姚近之率先走出屋子。

姚嶺之留下了一件禮物放在桌上。

劉茂將一行人送出道觀大門后,輕輕扯了扯姚仙之的袖子。

姚仙之停下腳步,壓低嗓音,疑惑道:“有事?”

劉茂輕聲問道:“府尹大人,道觀內私藏禁書,與朝廷禮制不合,能否懇請陛下命人帶回這本《天象列星圖》,上繳書庫。”

姚仙之笑罵一句,仍是答應下來,轉身跟上一行人,府尹大人腹誹不已,這劉茂真是個人精。

原路返回,走在小巷中,韓光虎皺眉道:“陛下,萬瑤宗那邊的韓絳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就這么一直拖著,也不給個確切說法。訂金都給了,至今也沒有一個與朝廷接頭的修士,她那三山福地,就這么篤定我們找不到別的買家?”

姚近之微微皺眉,“確是怪事。”

之前韓絳樹找過她,萬瑤宗準備與大泉王朝訂購一條跨洲渡船,雙方談得還算愉快,這位家族擁有一座福地的上五境女仙,從頭到尾,并無半點倨傲,反而好說話得像是個有事相求的人。

韓光虎冷笑道:“陛下,要是按照我的意思,再過一個月,韓絳樹如果再沒有回復,這筆定金,萬瑤宗就別想要回去了,到時候對方不管是誰找上門來,我來負責替陛下說理,別說是個玉璞境,就是她那個當宗主的父親韓玉樹,親自登門,也休想在我這邊討到好。”

劉宗嘆了口氣,人比人氣死人,這就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說話底氣了。

不然就連皇帝陛下,都不敢過多催促萬瑤宗那邊,只是讓禮部寄了一封書信給韓絳樹指定的福地聯系人,可惜泥牛入海。

萬瑤宗,本就是宗字頭仙府,按照大泉王朝這邊的推算,萬瑤宗憑借那筆砸錢砸出來的戰功,文廟極大可能不會阻攔,故而一定會在數年之內擁有一座下宗。

只是不知為何,韓絳樹作為萬瑤宗的話事人,在桐葉洲現身后,好似驚鴻一瞥,就杳無音信了。

與大泉朝廷預定的那條跨洲渡船“雷車”,這件事就一直擱淺。

姚近之微笑道:“就這么辦好了。這萬瑤宗,宗門勢力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

先前大泉王朝半買半造,擁有了第一條跨洲渡船“鹿銜芝”,而跨洲渡船最昂貴的,就是那張被各大宗門列為最頭等機密的圖紙,如果只是購買一艘渡船本身的花費,價格其實還不至于高到令人咂舌,皚皚洲那座宗門,之所以愿意出售圖紙和一條船胚子,

一來,大泉王朝會跟他們簽訂契約,不會對外泄露圖紙,再者渡船某些關鍵部位的后續檢修事宜,以大泉朝廷工部目前的實力,即便擁有圖紙,還是無力修繕,這就需要將來繼續跟出售方一直保持長遠合作,再者對方也希望通過出售渡船一事,等于幫助自己在桐葉洲擁有一座最大的“渡口”,最后大泉朝廷以后每一條依循圖紙打造出來的嶄新渡船,那個宗門都是有分成的。

大泉姚氏就打算在接下來的十到二十年之內

,再打造出兩艘跨洲渡船,分別命名為“峨眉月”,“雷車”,大泉會自留一艘,賣出一艘,作為填補購買圖紙和打造三艘跨洲渡船的國庫窟窿,這艘“雷車”,目前有意向的兩家仙府,除了萬瑤宗,此外就是北邊的金頂觀,葆真道人尹妙峰,邵淵然,這對道門師徒,都曾是大泉王朝的一等供奉,金頂觀的首席供奉蘆鷹與大泉接洽過,只不過金頂觀的開價,要比萬瑤宗低三成。

姚仙之拿肩頭輕撞劉宗一下,朝老人擠眉弄眼。

劉宗呵呵一笑,故意裝傻。

見姚仙之還在那兒不消停,劉宗就轉頭看了眼身后與徒弟并肩而行的女修。

姜還是老的辣,府尹大人立即敗下陣來。

因為先前按照劉宗的提議,大泉自留“鹿銜芝”“峨眉月”兩條跨洲渡船,前者走南北航線,途徑三洲,由南往北,桐葉洲,寶瓶洲,北俱蘆洲。第二艘峨眉月建成后,就跟皚皚洲劉氏聯手開采極北冰原,途徑南婆娑洲,中土神洲和皚皚洲,與龍象劍宗在內的十數個宗門、仙府和山下王朝、總計十六座大型仙家渡口結盟,簽訂渡船停靠的詳細條款。

關于此事,在皇帝陛下的御書房議事,已經通過了。

只不過有資格參與議事的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能夠給出這種方案的人,肯定不是劉宗這位首席供奉。

而且等到韓光虎擔任國師后,方案又有更改,主要是路線有變,可以走蘆花島、雨龍宗和扶搖洲以及金甲洲這條商貿航線。

畢竟韓光虎在金甲洲那邊極有威望,山上山下都有極為可觀的深厚人脈和香火情。

韓光虎對劉宗提出的路線方案,倒是不覺得如何高明,只有一點,卻是贊不絕口,說劉宗眼光長遠,極有見地。

因為按照劉宗的建議,渡船途徑的所有宗門仙府、王朝各大渡口,大泉朝廷這邊定要一口咬死,早早敲定價格,與各家簽訂年限極長的條款。如今浩然天下,絕大多數跨洲渡船都被文廟征用了,

各個渡口要維持運轉和保證盈利,就很需要“鹿銜芝”“峨眉月”這樣未被文廟抽調的跨洲渡船靠岸商貿,帶動人氣和穩定財源。所以大泉王朝在這個時間段,與渡口簽訂條款,就可以用一個遠遠低于往年的價格,

所以如今年限越長,就等于以后大泉王朝每年交給渡口的過路費和買路錢,在這個環節,省錢越多。

省錢就是掙錢,這個粗淺道理,誰都懂。

姚近之一番權衡利弊,一時間確實難以取舍,思來想去,不如再打造出一條跨洲渡船?

她連名字都取好了,火珠林。

姚嶺之早已為人婦,最向往江湖的女子,卻嫁了個書香門第的讀書人,如今兒女雙全,她是“之”字輩當中,最早成家的。

先前陳平安托姚仙之轉交,送給她子女兩個紅包,前不久正月里拜年時,弟弟這一手,一下子就把倆孩子給徹底鎮住了。

以往,倆孩子總是對舅舅姚仙之的諸多說法,將信將疑,舅舅,你真的跟陳隱官很熟嗎?吹牛不打草稿吧,其實只是那種聊過幾句閑天的點頭之交,對不對?

可自從從姚仙之手上分別拿到個紅包,如今倆孩子再見到姚仙之,恭敬禮數得一塌糊涂,尤其得知舅舅竟然還當上了青萍劍宗祖師堂的記名客卿,倆孩子眼睛里都放光,愈發對舅舅崇拜得五體投地,見面就拍馬屁,舅舅,要不要揉揉肩敲敲腿?舅舅,幾天沒見,你瞧著又年輕了,愈發英俊了。舅舅,我幫你跟鴛鴦姐姐當說客吧,你要是不反對,我就直接喊舅媽了啊……

畢竟對于孩子來說,山上眾多神仙之中,就數劍仙最為令人神往,沒有之一。

而那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又是劍仙中的劍仙嘛。

其實皇帝陛下也好,姚近之也罷,甚至爺爺,對這件事,都是樂見其成的,只是府尹大人一直不開竅,就耽擱了。

劉懿,閨名鴛鴦,道號“宜福”,大全本土人氏,家族是地方郡望,六十三歲,龍門境。

姿容年輕,這就意味著她的修道資質極好。

之前劉懿在京畿和蜃景城兩處戰場,舍生忘死,膽子很大,卻極有韜略,女修以龍門境修為,積攢下來的戰功,竟是不輸幾位金丹。

但是最后劉懿只跟大泉朝廷要了一個三等供奉,其實按照戰功,二等供奉,綽綽有余。

有些事情,女子不反對,本就是再明顯不過的表態了,還要她如何大膽?

姚嶺之看著身邊的劉懿,笑了又笑。

劉懿也只是假裝不知,只是悄悄紅了耳朵。

姚嶺之替她倍感不值,于是快步向前,就踹了前邊的姚仙之一腳,踢得后者一個踉蹌,連忙伸手扶住墻壁,姚仙之轉頭問道:“又怎么了?”

姚嶺之沒好氣道:“管得著嘛你?”

姚仙之氣笑道:“姐,你無緣無故踢個瘸子一腳,還有理了?回頭我非得跟侄兒侄女說道說道,看看到時候他們幫誰。”

姚嶺之呸了一聲,“瘸子?傻子才對吧。”

難怪聽說在渡船那邊,爺爺跟陳先生有過一場對話,一個說姚仙之配不上某位姑娘,一個附和說自己也覺得是如此。

姚近之并不理會后邊的打鬧,繼續與老國師商量正事,“文房司總不能只靠著一樁雞距筆的買賣,大泉王朝境內,也是有些封禁多年的老硯坑,退一步說,新坑石材也不一定就不如老坑,就說南方邊境那邊有條洮河,我小時候還經常跟著嶺之和仙之一起去硯坑里邊玩耍,開采頗早,出產一種潤澤若碧玉的制硯石材,其實要我看,發墨不輸其它名硯,迄今有千二百多年的歷史了,只是荒廢多年,地處邊陲,確實得之不易。”

姚仙之聞言點頭道:“只是那幾個主要礦坑,都位于洮河深水之底,如果不動用一定數量的練氣士,尋常石匠開采難度太大,最大的問題,還是從無專門的書籍著錄,在我們大泉,洮河硯尚且名隱而不顯,就更別提賣給別國了。否則那幾個我們小時候經常逛的眉子坑,還有廟前青,廟后紅,石材質地真心不差,可惜山上山下,都喜歡厚古薄今,否則價格合適的話,量又大,朝廷只需在舊坑中續采,就是一筆不小的收益。”

劉宗捻須笑道:“我聽說大幾百年前,曾經有本專門鼓吹桐葉洲各地老坑名硯的《洞天清祿集》,里邊羅列了十幾種珍貴硯臺?不如我們朝廷這邊官府重刻一版,在那翰林院找幾個文采好點的筆桿子,往里邊偷偷加上一篇《洮河綠硯》就行了,筆墨著重寫那洮河硯如何好,開采如何難,再添加幾筆志怪仙跡,有錢的讀書人喜歡厚古薄今?這不就很‘古’了嘛。”

姚近之轉頭看了眼首席供奉。

姚嶺之更是大為驚奇,師父老人家這是躋身了遠游境,連著生意經都一并靈光了?

姚仙之憋著笑,偷著樂,朝劉老頭伸出大拇指,可以可以,厲害厲害。

韓光虎思量片刻,點頭道:“一本萬利的勾當,可以做,運作得當,打出名號,除了本洲,借著跨洲渡船與雞距筆在內的大泉特產,一同遠銷別洲,確是一筆不小的財源。”

老國師再次對供奉劉宗刮目相看,真不是吃干飯的主兒。

劉宗捻須而笑,遙想當年,自己年輕那會兒,江湖上“小朱斂”的綽號,不是白來的。

黃花觀那邊,兩個小道童蹲在檐下,嘰嘰喳喳,雀躍不已。皇帝陛下真好看!

書房內,劉茂打開桌上那只小錦盒,里邊裝著一塊宮廷御制的圓形墨,漱金,正面隸書“君子修之吉”,額題“九壽攸敘”,陰識填青,墨背繪有一幅“金木水火土”五行圖。

劉茂長呼出一口氣,不得不承認,此次能夠渡過難關,真得感謝那個姓陳的。

臨近馬車,皇帝陛下繞路走回先前停步的荷塘欄桿旁,她沉默片刻,與身邊的老國師問道:“聽說馬上就要開始最新的三教辯論了?”

韓光虎點點頭,“之前因為那場大戰,拖延了好些年。”

姚近之猶豫了一下,問道:“以國師的身份,能夠旁聽辯論嗎?”

韓光虎啞然失笑,搖頭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可沒這個資格。當年在金甲洲那邊,即便有個國師身份,一樣無法參加這種大事中的大事。”

姚近之點點頭,似乎有些遺憾。

約莫是提到了金甲洲,老人便難免有幾分思鄉之情。

皆有所念人,相隔遠遠方。

姚近之亦是眼神迷離,神色恍惚。人在遠方,也在心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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