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天地通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天地通:、、、、、、、、、:xshuquge
陳平安輕輕松開手指,一片樹葉飛離高臺,在風中飄零久。
殷績笑道:“碧波浩渺,鄉謠悠悠。苦海無邊,一葉扁舟。”
陳平安拿起酒葫蘆,晃了晃,還有點酒水。
殷績好奇問道:“陳山主什么時候察覺到這是一個死局的?”
陳平安說道:“離開城頭進入老鶯湖的時候。”
殷績撫掌笑道:“難怪李拔一個仙人,當時都無法以心聲提醒你蜆的大道根腳,那會兒你就已經鎖死一顆道心了?”
“蜆故意打造出那座拱橋,試圖帶我逃回大綬王朝,都是假的。她早就下定決心了,要毀掉真龍王朱這一世的‘龍興之地’。”
“不過我還是擔心陳山主臨時變卦,故意將蜆放回中土神洲,害我處心積慮三十年謀劃,打了個水漂。”
聽到這里,陳平安笑道:“直呼其名就可以了,不必跟我反復強調‘落魄山’和‘半個一’,顯得我不夠聰明你太蠢。事已至此,不如對自己,對對方,都敞亮點,都好點?”
殷績點點頭,“是該打開天窗,說幾句亮話。”
陳平安搖搖頭,“你們啊,還不如蠻荒托月山的元兇。”
殷績盤腿而坐,握拳輕輕一敲膝蓋,笑道:“我們當然不如他光明磊落,但是他被你割掉了腦袋,我們卻是成了。”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代價于整座人間而言,可能會被忽略不計,于你而言,卻是所有。在這件事上,你倒是不算慫人。”
原來殷績已經神魂飄搖,有了血肉消融的跡象,敲擊膝蓋的那只手,已是白骨。手上劫灰簌簌而落,隨風飄散。
殷績對此毫不在意,說道:“在你將斬勘和行刑兩把狹刀‘暫借’給周海鏡的那一刻,我終于知道塵埃落定了。”
“在你收回手的時候,我無比緊張,還好,周海鏡接過去了,你沒有后悔。”
“放心之后,我就想你為何不補上一句,暫借幾天,再轉贈給裴錢。不過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你并不希望裴錢活得太累,不希望她牽扯進這些糾纏了足足一萬年的因果。興許積累多年的天殛終于在今日消散,但是新的天殛,也是在今日開始生發。”
殷績沉默片刻,說道:“你如何確定,青冥天下的吾洲,近期不會欺負一個周海鏡,但是將來吾洲不會道心蠢動,仍然選擇針對地支一脈?比如跨越天下,速戰速決,強取豪奪兩把神兵利器?”
陳平安說道:“我之前在光陰長河之畔,親耳聽過她說的話,親眼見過她做的事,我知道吾洲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只需保證吾洲‘現在’不會仗力奪刀,就足夠了。”
“在吾洲眼中,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或者是持劍者的主人,是強者,而周海鏡和地支修士都是弱者。對待前者,她大可以毫不手軟,對于后者,吾洲還不至于痛下死手,吾洲的氣魄,也容得他們在將來尋她報仇。”
殷績點頭道:“然。”
人間修士的恩怨情仇,都如溪澗出山,有些流水可能融入江河,就此平靜,成為支流之一,寂然無聲。
有些可能山洪暴發,沖毀橋梁,甚至有些會導致決堤,導致江河改道,水淹萬里。人間涂潦,百姓苦不堪言,將人禍誤作天災。
殷績笑道:“陳山主,你想岔了,我不是靈寶城龐鼎,既不是他的符箓傀儡,也不是斬三尸而出的分身,更不是龐鼎剝離出一粒芥子心神演化‘陰神出竅遠游’的手段,就像你說的,不會留下任何證據的。別說一座靈寶城,就算是如今的白玉京,都擔不起這場因果。”
殷績轉過身,雙手皆是枯骨,仍是施了個稽首禮,“貧道本名施舟人,曾經受恩于靈寶城,倒是真的。借助當年那場齊靜春力扛天劫的變故,悄悄潛入浩然天下寶瓶洲,蟄伏三十年,在你遠游劍氣長城之時,貧道就開始游歷中土神洲,尋見了‘蜆’。殷邈夢游神京,便是我托夢給他,至于皇帝殷績渴望長生,卻不是貧道做了什么小動作,毫無必要,免得畫蛇添足。”
陳平安笑道:“施舟人,你高看自己,小覷龐鼎了。”
陳平安曾經做過一個怪夢。只是這種事情,就沒必要跟施舟人多說什么了。
施舟人淡然道:“也許吧。”
倒是不覺得陳平安想要潑臟水給龐鼎和白玉京,那就太小看有了決斷的陳山主了。
說實話,施舟人既想三十年縝密謀劃,大功告成,但是道士內心深處,亦有一絲古怪感受,陳平安你不必如此。
施舟人打散這份道心漣漪,“陳平安既然能夠忍耐多年,再去問劍正陽山。也要允許別人耐心同樣不錯,積少成多,對付落魄山和陳平安。是也不是?”
陳平安笑著點頭,“撇開善惡是非不談,當然是這么個道理。”
施舟人問道:“被鄒子糾纏,作何感想?”
陳平安說道:“你們青冥天下不也被這個攪屎棍害慘了。”
施舟人大笑不已,“咎由自取,也怨不得鄒子謀劃。鄒子不針對任何人,針對的,是所有有希望躋身十五境的劍修。誰躋身此列,他就惡心誰,我們那位真無敵是,蠻荒共主的斐然是,你落魄山陳平安也是,五彩天下的寧姚還是。虧得貧道不是,只是個學道人。”
天下十人和候補名單,哪里是一份誰強誰弱的榜單,就是明明白白寫著一句“天下苦余斗久矣”的一份詔書。
玄都觀孫道長單獨問劍白玉京,其實還好,但是吳霜降攜手高孤他們一起問道白玉京,就真是捅爛了遮羞布。
面對這張兇險萬分、答錯任何一道小題都有可能萬劫不復的“答卷”,蠻荒斐然極聰明,老子不玩了,選擇主動退縮了,主動與晷刻結為道侶,類似市井坊間的“入贅”。如此一來,算是與蠻荒天下綁死了。此外浩然攻伐蠻荒,白澤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蠻荒主心骨,至少在短期間之內,斐然是不會被鄒子揪著不放了。
陳平安微笑道:“我其實有些理解鄒子的苦心孤詣,但是不妨礙一有機會的話,我就搞死他。”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打死他之前,我先讓他把糖葫蘆吃撐肚皮。”
施舟人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陳山主,聽聞此言,覺得尤其痛快,笑得道士眼淚都快流出來,低頭擦拭眼角,“可惜了,可惜啊。”
眼見自己雙臂已悉數化作劫灰,施舟人稍稍加快語氣說道:“是不是預想過藕花福地出現問題,或是落魄山某位新鮮面孔意圖不軌?當家做主的,總是千日防賊,確實比較辛苦了。”
陳平安說道:“做過一些設想。比如蓮藕福地之內,那位由大道顯化而生的那位‘老天爺’,雙方道不同。”
施舟人好奇問道:“又比如?”
陳平安笑道:“又比如大驪皇帝宋和,突然在今天或者是明天就失蹤了。”
施舟人驚訝不已,想要撫掌喝彩,卻發現兩截手腕早已化作劫灰,仍是贊嘆道:“確實讓人頭疼。身在蠻荒戰場的宋長鏡定會震怒,而你這位新任國師,到底是扶植宋賡上位呢,還是幫助老鄰居登基才好?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們是什么態度,說不定都要連帶著懷疑起繡虎的用心了。若說不得已而為之,用上些仙家手段,讓假皇帝‘宋和’繼續坐龍椅,終究是紙包不住火的,到時候只會坐實你篡位的真相。”
陳平安說道:“先是被我在蓮藕福地找到蕭形的行蹤,再通過她找出那幾個妖族,解決掉隱患,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得以順利進行下去,這是一條隱晦的伏線,現在作回頭看,是一條還算清晰的脈絡。這里邊,是你暗中相助?”
施舟人點頭笑道:“三十年來,虛虛實實,貧道一直在暗中幫你和落魄山,極有分寸地添加氣運,先前貧道說我與你的關系,比盟友更盟友,絕非假話。回想一下,除了占據遠古天庭的周密在天外落子,砸向落魄山,貧道細胳膊小腿的,委實是擋不了這份貨真價實的‘天災’,只好袖手旁觀。這么多年來,你們落魄山可有任何較大的災殃橫禍?沒有吧,貧道不敢貪功勞,說都是貧道的照拂之功,確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至于正陽山的諜報靈通,狐國的順利搬遷等事,貧道皆是小小錦上添花一番,極小極小,恰到好處,功遂身退。終于,陳平安當上了大驪國師,終于如貧道所料,身國同構,天人感應。到底是主動與道家靠攏了。”
地支一脈興許只是有點奇怪,為何斬鬼成功,陳國師為何依舊沒有撤掉隔絕天地的手段,返回大驪京城,老鶯湖那邊好像還有個爛攤子等著國師親自解決呢。
施舟人卻是一清二楚,天地間最大的爛攤子,等著陳山主去親手收拾。豈是一座芝麻綠豆都不如的小小老鶯湖能夠媲美的?
其實施舟人也無所謂了,就像陳平安說的,于整座天地生靈而言,道士施舟人何止是億兆之一的渺小,但是他施舟人而言,卻是全部,就是個前世轉身都賠了個底朝天的一。
施舟人神色大為得意,暢快笑道:“尋常與你作對的,生怕你越來越強勢,你每高一境,就要提心吊膽一分。貧道則反其道行之,偏要你提升更多,運氣更好。只怕你破境慢了,落魄山起運小了,擔心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被拖延了,你當上兩洲道主的時日晚了,諸如此類,貧道何其操心……”
陳平安點頭道:“道者反之動。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搶水惹人厭遭人恨,幫忙添水誰都喜歡。”
施舟人笑道:“你這輩子都很小心謹慎,這讓貧道就更加小心了。吃百家飯長大的人,必須懂得察言觀色,極能洞悉人心和細微情緒,這不是什么本事,這是活命的必須。吃百家飯長大的人,當了神仙,修煉了仙法,對于冥冥中大道流轉的痕跡和苗頭,總是要比一般的天之驕子更加體悟敏銳,換成別人,貧道哪里需要如此勞心。”
陳平安抬起手,攤開手掌,說道:“對于孤兒而言,讓街坊鄰居覺得‘年幼懂事是個好人’,這是一只碗,用來裝百家飯的。”
施舟人感慨道:“殺馬苦玄。你依舊小心,沒有收取任何大道饋贈,對也不對?”
這都能夠忍住,馬苦玄可沒有任何心存算計陷害,那就像是一個既極端驕傲又極其矯情的……“市井少年”,好像別別扭扭不肯在嘴上與人道一聲謝,但是內心的感激與認同,豈會少了?馬苦玄在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唯一瞧得起的,就只有陳平安。
施舟人微笑道:“但是有些東西,你是無法拒絕的,就像……就像窯工蘇旱埋藏在泥瓶巷家門口的胭脂盒。”
“此外也有些東西,是你這輩子都在祈求的。”
“這就是陳平安的唯一軟肋了,唯一的大道缺漏!”
“貧苦少年不可即之人,孤兒童年不可得之物,都是未來陳平安的心心念念啊。”
說到這里,施舟人唏噓不已,“可憐,真是可憐。外界總覺得你風光無限,貧道偏偏覺得你可憐至極。”
“沒必要,你不懂什么叫‘自由’,也不懂辛苦和苦的差別。”
陳平安笑道:“比如‘皇帝殷績’見匠人開石,見著的是學問。卻很難體會石匠一輩子默默勞作的辛苦,以及那一刻皇帝站在旁邊看他們開石的榮光和幸福,尤其是他們返回自己的生活當中,桌上被敬酒之時的快活,他們瞧見自己孩子們眼中的驕傲,自己又是何等開心。你們這些偶涉紅塵的修道之人,自以為知曉人間苦難,了解他們的悲歡離合,其實是不夠的,遠遠不夠。你,你們看待塵世如翻書,視紅塵萬丈為畏途。我,我們,卻是從這部書中走出來的,那么我們除非徹底絕望,終究會寄予希望給某個人,某個明天。”
施舟人沉默許久,大概是不知如何反駁陳平安的這個結論,就只好轉回正題。
施舟人轉頭笑問道:“得了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大部分饋贈,這一下子,終于吃飽了吧?”
十四境鬼物“蜆”在被斬之時,終于不再遭受三千載天殛煎熬之苦。
強行散道,大潮洶涌,水淹寶瓶洲,連累恢復真龍身份的王朱,是一場直截了當的以怨報怨。
以德報德,既是蜆感激那位年輕劍仙的一場兵解,助她脫離苦海。
尤其是對方故意取出兩把遠古神靈用以震懾蛟龍的狹刀,更是一種無聲的承諾言語,和一場慨然交心的君子之約,“昨日”結束了,“明日”至少寶瓶洲依舊有此狹刀。以后的蛟龍之屬若是膽敢作祟,便會見此刀光。若是契合大道作為,便是護道。
所以蜆承情,七千年來積攢的天殛威勢,便溫順了幾分,才會被陳平安單憑一己之力給封禁起來。
但是如此一來,陳平安就要以“更大”、卻不是“更多”的粹然神性,來填補“人性”的窟窿。
施舟人問出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你為何不向文廟求助,預支一筆大功德,將這份天殛打散,讓浩然人間分攤此物?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該有任何心結才對。想必不過是某些百姓少了幾顆銅錢,某處水邊多出幾個意外的落水鬼。總好過大驪王朝才有新任國師就無國師,有你在住持朝政,大驪王朝的國祚就可以更長,大驪邊軍甚至是浩然將卒,在蠻荒天下就可以少死許多許多人。你既然選擇了崔瀺的事功學問,這筆賬,應該算得清楚才對。若是換成崔瀺,豈會有任何的猶豫?貧道若是如此針對繡虎,恐怕崔瀺都要笑出聲了吧。你為何不做?陳平安,貧道懇請解惑。”
陳平安笑了笑,沒有給出解釋。
道不同不相為謀?施舟人搖搖頭,自顧自說道:“天機紊亂,算你不得,結果到頭來,作繭自縛,落個誰也救你不得的下場。”
“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求爺爺告奶奶,到處求人的一炷心香,助你補缺桐葉洲地利。更不該一意孤行,擅作主張在那邊開鑿大瀆。尤其不該將那幾位師兄積攢下來的功德,說不要就不要了。如果你不是這么大度,我恐怕要在寶瓶洲滯留很久,才能找到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副此身皮囊裹纏一顆道心要漂泊很久啊。”
“偶然可能會被偶然打殺,讓我們永遠看不見它們曾經來過這個世界,它們就像山野間的花草枯榮。”
“也可能偶然與偶然打了個繩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造就出某個或大或小的必然,以偶然的面貌來給我們驚嚇,或是驚喜。它們就像田壟上的一朵野花,被我們路過,看見了,也可能是稻田內的一株稗子,惹人厭煩了,隨手將其拔除丟棄了,腐朽消融在大地某處。”
落魄山,山門口的年輕道士,轉身望向神道頂部的寧姚,笑問道:“山主夫人,你當真不惜將整座五彩天下拖拽進來?”
隔壁的天都峰,陸神憂心忡忡,落魄山看門道士的這句話,問得……火上澆油么。完全不像是什么勸阻的口氣和用意啊。
大驪京城的外城墻頭之上,小陌始終盯著那個國師府內的貂帽少女。
小陌沒有詢問半句,謝狗似乎也沒有與他解釋一個字的想法。
劉饗的住處,在那雞鳴犬吠的鄉野村落,旁邊的鄰居一戶人家,是個讀書讀迂了的書呆子,窮酸的村學究,莫說是舉人、秀才老爺,連個童生都不是。好不容易考中了,不想第二年就換了皇帝,不知耗費多少燈油錢,掙來的微末功名,新朝廷也不認賬,作廢了。老大不小了,經常跑去縣城文廟里邊對著至圣先師的塑像,趴那兒痛哭,鼻涕眼淚糊一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早已認命的老伴兒,已經懶得罵他了,言語刻薄的兒媳婦罵他是個廢物,還你媽的之乎者也……兒子就笑呵呵蹲在一邊看熱鬧,確實覺得是被他爹連累慘了,就撈不著半點好。老學究不敢還嘴,就只就敢在大白天罵世道,晚上和雨天是絕不敢的。
上了年紀的書呆子,偏喜歡跟那個自稱沒讀過書的隔壁鄰居閑聊,只因為鄰居勸他的法子,雖然觀點十分混賬,可口氣到底比較像個讀書人,比如會勸他一番,肚子里的學問再多,任你才高八斗,總不能放到鍋里煮出幾斤米飯來,還是要找點事做做。
村學究一邊罵鄰居不是讀書人,一邊心里邊打鼓,去縣城擺攤給人幫著寫家書什么的,嫌掉價,有辱斯文,幫人告狀寫文書的訟棍更是當不得。下地干活,也確實沒那份氣力。若說栽桑養蠶,采摘茶葉添補家用什么的,村學究也沒那耐心和腳力。
今天雙方又湊在黃泥墻那邊嘮嗑,劉饗伸手接過一捧炒熟的南瓜子,與鄰居道了一聲謝,老學究就喜歡他這份講文縐縐究勁兒。
劉饗笑問道:“韓老哥,怎么最近不罵大驪朝廷和當地官府一年到頭不干人事了?”
老學究立即抬起頭,環顧四周,神色慌張,瞪眼道:“劉老弟,這種話可別亂說!要吃官司的。我這種讀書人,如果被扒了褲子光屁股在縣衙大堂上挨板子,生不如死啊。”
劉饗一手端著,磕著南瓜子,笑道:“好像縣衙那邊就不管這些嚼舌頭的話吧。先前那個你總說他身上帶著官氣的年輕人,只因為滿手老繭,你當時還納悶,年輕人身邊的那個隨從,一看就是個吃皇糧的練家子,不過當官的都是細皮嫩肉,哪有手上有老繭的道理,所以思來想去,跟我合計了半天,依舊覺得是自己看錯了?還記得他進了院子,說與你借水喝,你跑去拿碗,不曾想他直接去了水缸,拿著葫蘆瓢仰頭就喝。”
村學究笑呵呵道:“我倒是希望年輕人真是個縣令老爺來著,哪怕是六房胥吏文書也好啊,不小官嘍。”
劉饗笑問道:“都說是滅門的太守破家的縣令,真是個縣令老爺,不管專程還順路,來你家看過幾眼,也不怕他是聞訊而來?”
村學究唉了一聲,連連擺手道:“大驪再不是個東西,誤了我的功名,可這種枉法事情,他們當官的,是怎么都做不出來的。”
劉饗笑問道:“何以見得?”
村學究微笑道:“我雖非公門中人,卻也不是那些頭發長見識短的碎嘴婆姨。只說附近幾個村里,那撥祖祖代代都是土豪劣紳的玩意兒,如今這些年變得老實了,我就曉得有當官的,以前呢,是慣著他們,同流合污,說破天去,就是大伙兒一起巧立名目,坑老百姓的錢嘛。如今則是管著他們呢。我信不過官府,卻也信得過自己的眼力,呵,劉老弟,非是老哥自夸,就我這雙眼睛,這輩子讀了那么多圣賢書,看人看事,毒的很。”
劉饗笑著點點頭。
老人拍了拍自己胸脯,“我這輩子為啥要考取功名,為啥一定要去衙門當個官,不就是想要當個不慣著他們、只會管著他們的官?!這就叫讀書人,為民請命吶。”
劉饗笑道:“當個良心不錯的好官,順便往自己兜里撈點油水?”
老人嘿嘿笑道:“當官要當好官,也不能太苦了自己和家眷。”
劉饗問道:“真去衙門里邊當官了,把持得住幾天幾個月幾年,公門修行宦海沉浮,把持得住一輩子?”
老人惆悵道:“咋個曉得嘛,又沒當過官。”
劉饗笑了笑,村學究看了眼天光,回過神來,一跺腳,著急忙慌道:“劉老弟,不與你扯閑天,我得去村塾接孫子去了。”
自己那個剛剛蒙學的小孫兒,那可真是個讀書種子,可比自己當年看書全靠瞎蒙強多了。
近些年來,據說是大驪禮部直接撥款、再由郡縣衙門支付給各地學塾先生們的工錢,是越來越多了,每個幾年就漲一次,也有仍然嫌錢少的,但是一想到“明年”,也就繼續教書了,而且越是偏遠地方的村塾,縣衙那邊反而添補多些,尤其聽說將來本州所有的新修地方縣志,會專門為這類籍籍無名的教書先生們單開一篇,如此一來,連他這位村學究都有些心動了,若是真有此事,那真是我輩無功名讀書人的光宗耀祖吶,只是罵了這么多年的大驪朝廷,老人到底臉薄,不好立即反悔,想著“明年”再說。
老人跑出去老遠,突然轉頭,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向劉饗,笑道:“劉老弟,我曉得的,你其實也是個覺得自己生不逢時的落第書生,對吧?別郁悶啦,回頭咱們哥倆一起去當那學塾夫子,將來在那篇方志里頭,咱哥倆一樣當個鄰居,嘖,得閑時,再炒幾碟下酒菜,喝點土燒。這日子,神仙了!”
劉饗笑道:“韓老哥自己拉不下臉去給大驪教書,就拉我一起是吧?”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讀書人,劉老弟眼睛也毒。”
劉饗笑過之后,嗑完老鄉遞過來的南瓜子,拍了拍手掌,神色感傷道:“那么多的長遠謀劃,當真不顧及了嗎?半途而廢,實在可惜啊。”
大驪京畿之地,猿蹂棧道上的青玄洞,顧璨抬起頭,嘿了一聲,笑道:“狗娘養的鄭居中,我顧璨已經想好了。”
鄭居中淡然道:“怎么講?”
顧璨伸了個懶腰,走到崖畔,遠遠望著夜幕漸沉沉、燈光漸漸亮起的那座大驪京城。稍稍偏移視線,是那家鄉小鎮。
顧璨臉上從眉心處開始出現了一道細微裂痕,然后是緩緩蔓延至整張臉龐。
如今的扶搖宗宗主,昔年的泥瓶巷小鼻涕蟲,某人身后的拖油瓶,他抽了抽鼻子。
“鄭居中,你告訴陳平安,對錯,都是我自己選的。”
顧璨咧嘴笑道:“那就最后祝這人間,人人都在書簡湖。”
一張青年俊逸的臉龐砰然碎開。
“我顧璨,祝世間所有人都只遇到劉老成,劉志茂田湖君之流,永遠,生生死死,生生世世,都遇不到一個陳平安。”
一副肉身皮囊連同所有魂魄,如一件瓷器轟然破碎,在天地間飛濺。
早就隔絕天地的鄭居中默不作聲,任由顧璨選擇這條道路。
天地人間興許會對你顧璨的選擇和……“誓言”,給予長遠的回應。但是陳平安是絕對聽不到顧璨這些話的。
鄭居中舉目望向這座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的復雜人間。
人啊。
陳平安已經喝完壺中酒,放在一邊,問道:“千方百計,所求何事?”
施舟人啞然,如此水落石出了,你陳平安何等才智,為何還要詢問?
道人的雙手雙腳結為劫灰飄散,只余下胸膛與一顆頭顱,坦然道:“當然是迫使你身不由己,成神登天。”
“與那周密‘合道’,借助你們以神性相互拔河的機會,配合三教祖師與那位率先登天的前輩,徹底摧毀遠古天庭遺址。”
“陳平安,周密,三教祖師,那位曾經單開一條登天道路的前輩,皆死。人間終于真正太平,人間是人間的人間了。”
施舟人神采飛揚,“既然崔瀺能夠請三教祖師散道,貧道為何不能為人間贏取太平?”
“若非是你與周密剛好均攤‘那個一’,若非你是持劍者的主人,否則人間誰能出乎意料刺他周密一劍?”
“陳平安,助你登天,如何謝我?哈哈,逼你成神登天更恰當些。”
不知為何,陳平安依舊詢問道:“施舟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疑惑不解。
陳平安最后問了一句,“道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回顧此身學道生涯,好些畫面在腦海中走馬看花,驀的恍然大悟,喃喃道:“吾事成矣。吾心偏矣。”
陳平安站起身,微笑道:“好像為公為私,做好人當壞人,學道不學道,原來有所求的我們都很辛苦啊。”
施舟人收斂笑意,僅剩一顆頭顱緩緩上升,神色復雜,輕聲道:“誰說不是呢。陳平安,也讓貧道后看一眼,登天去吧。”
人間多少癡心漢,揪著頭發想上天。
陳平安雙手抵住腰間劍柄,說道:“施舟人,好名字。”
施舟人笑道:“名副其實。只需做成此事,貧道是不是龐鼎,又有什么關系呢。人間知不知道貧道的名諱事跡,又有什么關系呢。”
陳平安身為半個一,他心中的那場“人神”之爭,有結果了。
施舟人不再言語,只是拭目以待,之祠不得不依托扎根于蠻荒大地的十萬大山,來強行拖拽住一副舉形升天的身形。
陳平安,你又能靠什么?
陳平安說道:“我終于明白齊先生當時的心境了。”
施舟人好奇問道:“怎樣的心境?”
陳平安說道:“大自由。”
施舟人搖搖頭,不理解。
你們不理解就對了。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頭笑道:“看好了。”
施舟人微笑道:“與有榮焉。”
陳平安轉身走向高臺中央,雙手握住夜游和浮萍兩把長劍的劍柄,仰頭望向天幕。
接下來他……蹦跳了幾下,看得施舟人目瞪口呆,隨即大笑起來,笑得不知為何,道人眼淚直流。
陳平安嘿了一聲,撓撓臉,本想說幾句豪言壯語,還是作罷了。
只是。
只是希望世間的“顧璨們”,所有的我們都不要走向一座書簡湖。
希望他們即便身不得已,依舊在人生道路上遇見了各自的書簡湖,他們可以,一定可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或是,或是遇到一個能夠做得更好的“陳平安”。
陳平安拔出雙劍,人生啊,豈可如一葉浮萍夜游天地間,此身此世就此沉淪昏暗。
我們都要成為強者,我們都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么。
劉饗去屋內端來一碗鄉鄰贈予的糯米酒釀,走回院子。
這位浩然天下大道顯化而生的存在,正衣襟,端酒跪地,“神保是饗。伏惟尚饗。”
五彩天下,被寧姚保護起來、甚至為其傳道的馮元宵,單手托腮,正在翻看一本書籍,看到了一句話,““饗天下以豐利,而我得與之共害”。小姑娘皺著眉頭,有些困惑,想要等寧姐姐回到家里,再與她請教請教,不過馮元宵突然笑了起來,寧姐姐也未必懂啊,肯定又要是那套措辭啦,劍術道法之外,什么都可以問,唯獨讀書和學問上的事情,你以后自己問他,他懂得最多,還喜歡好為人師……
蠻荒天下,少女容貌的晷刻心頭一震,斐然大為訝異,輕聲詢問怎么了,為何哭了。晷刻搖搖頭,嗓音沙啞,說自己聽到了一句心聲,他說蠻荒天下亦是人間。斐然一頭霧水,動作輕柔,幫道侶擦去臉上的眼淚,只是晷刻淚流不止,連她自己也不曉得是什么緣由。
剛剛跟著張風海一起返回青冥天下的閏月峰辛苦,站在山巔,他沒來由想起一首極蒼涼的挽歌詩,豐肌饗螻蟻,妍骸永夷泯。
遠古天庭遺址,新天庭的高位神靈們,補缺成為嶄新五至高之一的“離真”,俯瞰人間,他憤怒道:“不該如此,我所看到的光陰長河從來不曾有過這幅畫面,你可以不用……”
周密臉色陰沉至極,竟是將“離真”幾個悉數吃掉,化為己用,與自身神性合而為一。
唯有火神“阮秀”,暫時吃不掉,算了,不吃也罷,說不定吃了反而更加麻煩。
周密本以為故意挨了一劍,至少對雙方而言,還有大概一兩百年的光陰可以繼續糾纏,沒想到陳平安這個王八蛋……
高臺之上,一直苦苦壓制的神性從未如此舒展。
青衫男人半明半暗的那張臉龐,剎那之間,終于徹底光明清亮起來。
我與我周旋久矣。寧做我!
此時此刻的陳平安不敢看那些長久眷戀的人們,他怕自己后悔,心生畏懼,心有退轉。
只敢看了眼遠在道場的璞山傅德充。看了山神袖中的那本道書。陸沉,就此別過。
蠻荒天下,“陸沉”搖搖頭。不要學我陸沉,千萬千萬不要如此作為!
陳平安,你還年輕,可以犯很多的錯都不用怕,可以做很多的事。有意思,或者有意義,又或者既有意思且有意義。
曾有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間。
也有劍仙離開了人間,要上天。
天地間,恍恍惚惚,以寶瓶洲作為高臺道場,一襲青衫,法相高升,金光無限。
人耶?神耶?
是那個從小就覺得“都是我的錯,我做的不夠好”的泥瓶巷孤兒和少年?
當了多年包袱齋的男人,就像一點一點積攢家當,終于打造出了一座“劍鋪”。
他已經擁有四把本命飛劍:籠中雀,井口月,青萍,北斗。還有了兩把佩劍,夜游,浮萍。
天地一個一。
已登天者,周密。
在地者,陳平安。
各得其半。
古詩云。
遑遑三十載,書劍兩不成。
呵。真不該在書上看見這么好的文字。
何況就連媳婦也沒有娶過門。
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舍得不去珍惜呢。怎么就又要分別了呢。
陳平安迅速看了眼落魄山,對她輕輕搖頭。
以籠中雀籠罩道身,井口月化作無數飛劍鋪就一截登路,北斗開道,青萍銜接人間與天外。
一線開天。
陳平安就此登天而去,閉上眼睛,默念一句當仁不讓舍我其誰。
最終反復默念一句佛家語,我心不退轉。
猛然間睜開眼睛,陳平安獰笑道:“周密,給老子死下來!”
整座新天庭,站在那座金色拱橋之上的周密,察覺到整座人間的蠢蠢欲動,剎那之間,周密眼中所見,仿佛是萬年之前與萬年之后某個瞬間的畫面重疊。
周密直到這一刻,終于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恐懼心。周密臉龐扭曲,咬牙切齒,終于忍不住,大罵一句陳平安你就是個賤種……
擁有近乎無限神性和天地不朽之身的周密,開始身不由己墜向人間,去向浩然天下,那座寶瓶洲。
既是“半個一”相互之間的神道牽引,又是一種玉石俱焚的天道崩塌……
整座人間,五座天下,一切有靈眾生,都看到了那一幕驚心動魄的瑰麗景象。
就像人間一條璀璨金線通天而去,天庭一條粹然金線要去與地接壤。
天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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