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定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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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

地上。

皆作動詞。

在此期間,小陌補上了白景的缺位,而且并未收起本命飛劍之一的“藕絲”,繼續牽引那顆天外星辰,來此“填空”。

一顆星辰緩緩顯現出驚人的巨大輪廓,人間宛如多出一輪漆黑的日月,但是當這顆星辰越是接近那條金線,它就逐漸顯得越是縮小,等到它如一粒袖珍寶珠擋在那條“天下”的金線,名副其實的天道壓頂,以極快速度消磨小陌龐然真身和沛然劍意,遠古大妖堅韌程度無與倫比的一副真身體魄,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的渾厚道力,竟是依舊如此脆弱。

本命飛劍“藕絲”驀然崩碎,一顆星辰開始崩塌。小陌要么死扛到底,層層跌境不停,最終化作劫灰,就此飄散人間,依舊落個滯緩“天下”片刻,卻無法改變最終結局的慘烈下場。要么,早點撤出這條天地通的金色“天道”,興許還能留下點境界,換做別人也就罷了,與“白景”一樣作散道之舉、步其后塵的小陌卻是神色自若,真身的頭顱已經歪斜,傷痕累累的脖頸即將碾碎之際,低頭看了眼人間。

已經無法心聲言語,為了維持真身和劍意的“撐天”,甚至無法如何思慮,小陌最終只能嘴唇微動,好像是對貂帽少女的那句表白,給予了最真誠也是最簡短的回應,就一個字,“也”。

也喜歡。

即將跌境之際,一旦從十四境跌境到飛升境,接下來的一連串跌境,就真是生死瞬間了。

就在此時,天外出現了一條光彩璀璨的符箓星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浩浩蕩蕩掠向金線缺口處,將小陌真身環住,將那條金線往上堪堪拖住,小陌如獲神助,頃刻間劍意暴漲。

蠻荒天下那邊,一位趴地峰老真人,朗聲一句正道昌盛,祭出一條升天火龍。人間道法如龍。

同在蠻荒,龍虎山天師趙天籟,祭出法相,手持天師劍,一手托法印,駕馭火龍,飛龍在天,如天地架梁,同補缺口。

天下受阻。

地緩緩上。

青冥吾洲那尊六臂法相,愈戰愈勇,已經砍碎了五把神兵,斷了五條胳膊。

這位青冥天下的十四境女冠,這般起殺心,出死力,不惜折損自身大道根本,竟然就只是為了一句“看周密不順眼”。

白玉京之內,最東邊,亦有一位道官頭戴一頂魚尾冠,凌空蹈虛,來到戰場,砍瘋了的吾洲斜睨一眼,大為意外。

原來是那位姜照磨,悄然躋身十四境的紫氣樓樓主,他伸出手,“煩請吾洲道友切斷與這把神兵的大道牽連,借貧道一用。”

吾洲難得猶豫道:“你要是朝姓陳的使陰招,老娘豈不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你必須先與我說清楚緣由。”

“私怨是私怨,公道是公道。”

姜照磨摘了道冠,丟入一只已經卷起道袍的袖子,淡然道:“吾洲道友休要小覷了白玉京。”

吾洲依舊滿臉譏諷神色,只是不肯借出那把遠古神兵,老娘自己用之碎之毀之,也絕不給你這些白玉京臭牛鼻子逞兇的機會。

姜照磨只是保持那個伸手討要兵器的姿勢,“何況本座也不愿在武道寄人籬下,仰其鼻息,尤其如今是他在那山巔,本座便舍了止境神到一層的武道不要,以后報私仇,清爽些。吾洲,不要猶豫了,這一刀,將是姜照磨武道的畢生功力所在,不弱的。”

姜照磨心中嘆息一聲,看了眼下邊的那條粹然金線,如果還有“以后”的話。有此敵手,不枉此生。可惜了,實在可惜。

見吾洲只是不肯,姜照磨笑了笑,不再強求,法相起拳架,道君動拳腳,以一身武道絕學來掂量掂量神道之浩蕩天威。

吾洲在胳膊碎裂之時,朝姜照磨拋出那柄神兵,一身凜然氣的女冠大笑一句,“別他娘的‘不弱’,要‘很強’!”

姜照磨將那把刀握住,抖了抖手腕,神色略微遺憾道:“略輕。”

吾洲一咬牙,便要以道身依附在那把刀上,卻被姜照磨猜出她的意圖,立即伸手阻攔她的沖動行事,再一手持刀,幾乎可謂是肉身成神的姜照磨,竟然當真舍了武道這殺手锏不要,與那條起始于新天庭的金線,道人法相的武夫姜照磨,劈出了一往無前的一刀,蘊藏武道的刀光所至,亦是扯起了一串耀眼的琉璃光彩。

碎開那一層琉璃法界似的大道屏障,摘了魚尾冠的姜照磨臉龐熠熠光彩,頭發飛舞,眼神臉色皆有大快意,在那金光天柱之上砍出一刀細微的道痕。

北俱蘆洲布置好了一座壯觀劍陣,一條條起于大地山河的劍光,不斷為這座大陣增添劍氣。

劉景龍以本命飛劍“規矩”作為大陣樞紐,以白裳遞劍作為整座大陣的“劍尖”,竟是在短時間內仿造出了一條近乎真相的“地上”金線!

姜照磨沒有任何血跡,法相依舊纖塵不染,只是臉上都是武道毀棄之后牽引而出的裂紋,他被無臂的吾洲一袖子卷回身邊,女冠雙袖垂落,神色冷峻說道:“可以了。若非白景扯開了一道缺口,真不是我們能隨便摻和的一場大道之爭。”

姜照磨雖然大道折損極多,一顆道心倒是全無半點頹喪,“有所為,不一定需要有所成,注定無所成的有所為,便是道心。”

吾洲驚訝道:“一大泡屎里撿著一粒金子啦。”

姜照磨笑道:“這種氣話就別說了。吾洲若是換去浩然天下,在任何一座別的天下,都一樣只會倍感憋屈,郁郁不快。”

吾洲說道:“也對。借此機會,我去趟浩然天下的寶瓶洲,也好讓那位陳……先生放心些。姜照磨,你怎么說?”

姜照磨說道:“回去養傷。”

吾洲定睛一看,選中落腳地,身形化做一道虹光,直落人間,順手將那持槍登天的“周海鏡”拽住肩頭,說了句小姑娘道力還弱就別去添油加醋了,天地通又不是炒菜。吾洲將周海鏡一起帶回那座高臺附近,見那周海鏡猶然滿臉憤慨,與自己怒目相向。吾洲松開手,笑道:“散了,都散了,接下來如何,我們畢竟都算盡人事聽天命了,求個問心無愧。”

“周海鏡”將鐵槍拄地,十二條飄搖彩帶漸漸消散,她眉心處的那那只豎眸也迅速淡了痕跡。

吾洲說道:“行刑和斬勘兩把神兵,小姑娘你們只管放心收好,先前吾洲拉得下臉,搶他陳平安一搶,卻沒臉欺負你們這些好像還穿著開襠褲的晚輩。”

周海鏡在內地支十二人聚在一起,倒也不擔心被吾洲瞬殺之類的。

吾洲看著這些既憂心忡忡卻又朝氣勃勃的年輕臉龐,與他們豎起大拇指,“年紀小,氣魄不小。大驪好運道。”

吾洲肩頭微動,生出兩條白藕似的新鮮胳膊來,自言自語道:“你們這位年輕國師,真是看待我們人心……幾乎從不犯錯的一個……人。”

先前中土文廟議事,期間其實有過一場極為隱蔽的河畔議事,大概是三教祖師負責出題,禮圣負責監考和閱卷?

光陰長河之畔的那場大考,除了蠻荒天下的十四境修士,余斗,吾洲等等,他們都有各自的選擇。但是有兩人是例外。

鄭居中沒有“趕考”,陳平安卻是更加例外,明明現身河畔了,竟然不用“答題”?

吾洲道心一震,狗娘養的蠻荒周密,果然在人間留有后手!

寶瓶洲大瀆以南的廣袤地界,還有那扶搖洲和桐葉洲,浩然三洲數量不一卻數量都頗為可觀的祠廟之內,一尊尊山水正神、淫祠金身神像,宛如被一條金線牽連在一起,同時開始崩碎,還像由不得他們這些人間享受香火的神靈不在這一刻,必須以此祭祀、犧牲達到“娛神”,投靠“天下”。

更不談那些蠻荒天下,無數破碎金光化做一條條絲線,如縷縷香火裊裊升起。名副其實的瘦天下肥一身,這就是周密的大道。

所有以文海周密所創云水文登山修道的妖族修士,也都從心竅處扯開一粒香火,神性,人人有之。就像周密是在借助他們的軀殼培育一點粹然神性的香火,現在就輪到蠻荒天下連本帶利歸還了。

趙天籟撤出缺口,一副無垢道身大火炎炎,將那滿身血污的小陌一并拽出,依仗天師印化作一片大地、法劍顯化為一座青山的法壇大陣,剎那之間便被“金線”鎮壓碾碎。人力終有窮盡時。失去了兩件傳承數千年的天師府根本法器,這位已經跌境為仙人的天師只是神色如常,一件黃紫法袍化作簌簌灰燼,天師身形如秋葉飄落下人間。

一頭雪白的十尾天狐,在天師府縱身一躍,輕輕托住天師和那位劍修。

即便老秀才說不用走一趟蠻荒,亞圣依舊是以真身親臨蠻荒腹地了。

白澤知曉這位文廟圣人的用意,但還是搖搖頭。

亞圣看著空中那些不斷匯流向那條上邊金線的神性,再次扯了扯領口。

陳清流微笑道:“殺誰不是殺。我是不介意聯手的,至于代價大小,殺了再作計較。”

斐然和晷刻都是心弦緊繃起來,已經相熟的謝石磯便在這一刻陌生起來。

鄭居中的十四境陰神,在此憑空現身,位于白澤身后,再加上與白澤對峙的陳清流,三者所立位置,剛好連成一線。

既然將來之白澤,是個誰都無法掌控的隱患,那就趁早解決掉。

不曾想,十四境大妖初升帶著一位羊角辮的小姑娘,站在了鄭居中陰神的后邊,依舊是一線之上。

陳清流微笑道:“好,熱鬧起來了。這才對味。”

鄭居中不理會背后的兩位十四境,說道:“白澤,你就像是一個運氣很好的幸運兒,天地人間對你青眼有加,僅此而已。人間有很多這樣的人物,單純就是命好。只不過你命尤其好,才成為了這座蠻荒天下的‘白澤老爺’。周密不敢吃你,文廟不敢辱你,誰都敬你幾分,無非是怕你發狠。”

白澤笑道:“無法反駁。”

鄭居中淡然道:“否則論才智,手腕,氣魄,你都是很不入流的。你心腸實在太軟,總是狠心不起來,總想要個‘什么都好’,由得你想要就能有的?蠻荒一直在等待你的大道回饋,但是你始終不肯給予這份期待。”

“所以就給了周密趁虛而入的機會。最終讓周密成功把禍害帶到了遠古天庭。”

“偏偏又因為你的不作為卻又占據蠻荒,導致陳平安預流串聯五座天下,以抗衡嶄新神道的‘大五行’設想落了空。白澤,你真是該死。”

白澤默不作聲。

手拄拐杖的大妖初升著急出聲道:“白澤,不要亂了道心,只要再堅持片刻,周密就可以挾神道‘天下’,人間落定矣。”

妖族能否反客為主,在此一舉!周密謀劃一旦成功,天上就是神靈的天上,地上就是妖族的地上,予取予奪全看心情,一切有靈眾生都要俯首帖耳。人間重走一條老路?對于偏居蠻荒一隅,茍延殘喘了萬年之久的妖族而言,這就是一條嶄新的通天大道!

初升突然只覺得背脊發涼,原來是鄭居中的十四境陽神,已經出現在了他和蕭愻身后。故而從頭到尾,他們始終是一線。

陰神鄭居中突然笑道:“但是‘該死的白澤’,也是早就被算計在內的。白澤不如此,天地間何以見較大的粹然人性之一,造就出第二條無形的‘天地通’?”

大妖初升皺眉不已,鄭居中這番言語,到底是什么意思?

蕭愻笑呵呵道:“腦子不夠用了吧。”

大妖初升心神更多被鄭居中牽引,沒辦法,在道上與鄭居中為敵、對峙,壓力不小。關鍵是第三個鄭居中,不知隱蔽在何處?

毫無征兆,蕭愻一拳便打穿初升的胸膛。

“畜生,知道我追求的自由是什么嗎?”

蕭愻咧嘴一笑,大妖初升已經瞬間遠遁萬里之外,蕭愻如影隨形,四周天地一片黑一片白一片彩色,如同稚童隨便拼湊的一幅錦灰堆,好似被劍氣切割出來的各座琉璃境地,將那臉色驚駭的大妖初升堵住去路,大吼訓斥一句,“蕭愻,你瘋了?!”

“有不成為純粹劍修的自由,有恨浩然便叛逃劍氣長城的自由,有在蠻荒見誰礙眼就殺誰的自由。始終有蕭愻做蕭愻的自由!”

“管東管西了一萬年的陳清都尚且不管我,你們這幫狗屁王座也想管我一管?死去!”

被罵了一聲“畜生”的大妖初升,置身于一座由他當年親手開辟的蠻荒“英靈殿”,初升臉色陰沉,懸在漆黑一片的無垠虛空中,大妖手拄拐杖,心中憤恨至極,陳清都真是個……起先他與朱厭等大妖還擔心,蕭愻反出劍氣長城,是不是陳清都要與蕭愻來個里應外合,后來周密說不是,斐然和晷刻那邊亦是確定蕭愻絕無與浩然天下聯手的半點念頭,最想要再次反攻浩然的蠻荒王座當中,必然有她蕭愻一個……陳清都果真是送給了蠻荒一個最不可理喻、最沒有家教的熊孩子似的?就這么簡單?

蕭愻站在一處懸浮在空中的高臺上邊,她皺了皺眉頭,原來還有個外人溜進來了。

鄭居中站在她身邊,微笑道:“不如隨我在蠻荒收拾殘局,別開生面,立教稱祖。”

白澤與蠻荒天下大道不契,蕭愻卻是不然。

蕭愻嗤笑道:“誰來立教誰來稱祖?鄭居中,你惡心誰吶。就你也配讓我輔佐?哎呦喂,反胃了,惡心得要吐了……”

鄭居中說道:“我來立教,由你稱祖。”

蕭愻愕然,雙手揪住羊角辮,“啥?!”

蠻荒東南方,不知名洞府之內,流白好奇問道:“師兄,既然我們都是先生斬三尸而出的存在,那么等到先生重返人間,總要擁有一副極好的道身才對,足夠承載他的無限神性。”

綬臣說道:“就是蠻荒大道顯化而生的晷刻,先生將其分合無數次了,早已開辟出一條鳩占鵲巢的道路。大概那座名為浩然的書齋,就是用以重新合道的道場。”

周清高點頭道:“不愧是老謀深算的先生。”

流白卻是感覺古怪,十分別扭,“我是女子,晷刻也是女身,先生就不覺得膩歪嗎?”

綬臣啞然失笑,“道之所存,這算什么。”

洞府門口,鄭居中已經兩次揮動袖子,似乎打散了什么。

霧影問道:“你怎么不干脆一起宰了劉羨陽?”

鄭居中真身笑道:“那就真要蕩盡人性、徹底‘成神’了,那我們還針對什么周密。估計周密只會樂見其成,主動選擇天地通,接引‘他’入主新天庭。如此一來,三教祖師散道,之祠登天堵路,當然還有崔瀺和齊靜春的聯手布局。就成了人間最大的笑話。”

霧影困惑道:“不理解。”

鄭居中說道:“你要是都能理解,周密豈會被請君入甕。”

“萬年以來,誰能夠被三教祖師、這么多的十四境,合力針對?”

“周密而已。”

霧影說道:“那就說點我顧璨能夠理解的人話。”

鄭居中說道:“崔瀺請我護道一程,確實是為‘陳平安’護道,卻不是你們所見的那個重返浩然的陳平安,而是被他拘押起來的陳平安。”

“神性陳平安拘押了人性陳平安。”

聽到這里,顧璨怒道:“放你個屁!少在這邊胡說八道,故弄玄虛……”

鄭居中自顧自說道:“他在年少時起,人心善惡兩條線距離太近了,近乎合一。越是熟悉陳平安的身邊人,你們就越是看不出來,這就叫燈下黑。事實上,陳平安自己都無法分別清楚,什么是真正的人性和神性。后來總算知道了,卻已經身不由己。既然成了半個一,終究有半個一的擔系。”

“陳平安年少時一直追求‘無錯’,他自己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是個人都該如此。卻不知自古以來,如此思想且如此踐行的,唯有神靈。修道之人已非人矣,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你回想一下,他在人生道路上,那些次數寥寥的的巨大憤怒,當真是純粹因為‘以善見惡’嗎?是對錯是非,是人心善惡?是也是,卻不盡然。最早的,當年在泥瓶巷的雨中,窯工學徒差點掐死宋集薪。前不久的,在光陰長河之畔,見到了將那位伴隨他走過很多艱辛心關的‘劍靈’吃掉的嶄新持劍者,神性為主的陳平安太清楚兩者之間的區別了,所以他是憤怒的,他就像在反復怒言一句,‘換回來’,“還回來”……”

“一個極為小心翼翼的孤兒,這輩子所有不可抑制的憤怒,都可以概括為一句話,‘你們是人,怎么可以做這種事情?!’”

鄭居中笑了笑,“錯了,大錯特錯,正因為你們是人,你們才會如此荒謬,犯錯,整座人間,正因為‘錯誤’,才生機勃勃。”

人間就是由無數個錯誤,交織在一起,如大野之上的離離原上草,攢簇而茂盛生長,衍生出無限的野蠻的、溫柔的生機。

道無偏私,當真只是容得后世總結出來的善,容不得被人間文字定義的惡?

“正因為他從小就是如此,故而即便分出了神性與人性,陳平安卻還是陳平安,所以至圣先師才會去桐葉洲,親眼看一看。”

“所以道祖和佛陀才會去槐黃縣小鎮,也要去看一看,確定崔瀺和齊靜春是對的,還是錯的。”

“崔瀺去了一趟劍氣長城,借了兩個本命字,顛倒山水,真正顛倒的,便是曾經青山綠水間遠游少年郎的人性與神性。”

與師兄崔瀺在城頭一別,陳平安卻是從那海上“造化窟”醒來,“神”在人間游走,豈不是大夢一場?豈無人生夢復夢之惑?

天上地下的兩條金線重新合一,再次撞擊在一起。如何分辨如天地通的節點,倒也簡單,只看那火雨迸發之位置,便一眼分明。

一陣陣火雨距離人間越來越近了。偶有抬升,終究是無法一鼓作氣,將“天下”變成長久的“天上”。

鄭居中仰頭看著那份萬年未有之變局的壯觀畫面,外界無法想象“陳平安”的處境,他倒是可以勉強理解幾分。

想必比昔年草鞋少年走在那座廊橋,總是要煎熬艱辛好多倍的吧。

畢竟少年當年是一步步走向未來,如今卻是走向此生大道的結尾。

一輩子如此眷念人間的人,

不過終究是與長久窺探他內心的天地外人、與內心深處許多無法挽留之人事,證明了一件事。

泥瓶巷的陳平安,我從小就是個好人。

“我要替崔瀺看顧住陳平安,神性不可過多,人性不可偏少。至于陳平安辛不辛苦,可不可憐,不在我的考量范疇之內。”

“我曾經與崔瀺下過彩云十局。”

“崔瀺之所以輸給我,只因為棋盤太小了。”

棋盤越大,崔瀺棋力越高。接手棋盤者,便是神性陳平安。

故而桐葉洲與仙人韓玉樹一役,后者曾經祭出宗門重寶,“陳平安”卻是意態閑適,毫不上心,只說那位神女是……以下犯上!

共斬姜赦一役,“陳平安”放出的“神性”,當真是更像永恒理智且無錯無心的神靈嗎?難道不是充滿七情六欲的人?

大驪京城,被停水鏡釋放出來的所謂“神性”,為何偏偏對儒生下手最狠?

兵家初祖姜赦正因為知曉此事,才在后半段的生死戰中,選擇了極有默契的適度收手,任由真正的人性陳平安,將其劍斬篡位。

在那之前,姜赦何等殺心,殺意何其濃重,與“陳平安”公然宣稱昔年人間第一位斬殺神靈者,正是他姜赦!

霧影長久沉默,輕聲問道:“為何不再等等?等陳平安打造出‘大五行’。我不信你沒辦法幫他化解‘蜆’的十四境饋贈。”

鄭居中有些無奈,“也就你是親傳弟子,我才耐心如此之好。陳平安就問不出這種蠢不可耐的問題。”

霧影破天荒沒有繼續罵他。

鄭居中解釋道:“欲想狹路相逢,以弱殺強,就得模仿當年在小鎮殺蔡金簡的手段,勝在一個突如其來的措手不及,哪有什么真正的萬全之策。國師府的那兩摞圖紙,都是故意給周密看的,就是要讓他誤以為一劍過后,雙方都開始積攢實力,穩穩當當擺兵布陣,有朝一日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廝殺一場。顧璨,我且問你,陳平安再聰明,比得過周密?”

霧影說道:“我覺得比得過。”

鄭居中也破天荒有些怒氣,他也有一種強迫癥,最見不得傻子。

好在霧影補充了一句,“陳平安就只是吃了年紀輕的虧。”

鄭居中說道:“那一劍,遞劍,挨劍,雙方都是故意為之。周密是先讓陳平安掉以輕心,誤以為能夠通過陳平安這座橋梁,獲得與人間的更多牽連。陳平安則是一方面讓周密誤以為收官戰在一兩百年之后,與此同時,周密真正與人間牽連的,不是一座充滿塵世人心的橋梁,而是一座神殿,早就被神性陳平安淬煉過的‘地上’香火,夾雜著陳平安在面對心魔之前、殺己百萬次,積累而出的無限小、卻無限多的人心和人性。周密不敢隨便煉化,又不舍得隨便舍棄,新天庭終究是個不可以外力摧破的完整的一的神道道場,只好分出些許,強行塞入離真幾個身上,想要靜觀其變,但是這些新至高,終究只是偽至高。居高臨下者看山河歷歷在目,仰觀山崖者望天光云遮霧繞。大道一線天地通,只好強行吃掉離真幾個,罵陳平安一句賤種,已經算是周密好修養了。”

果然,在鄭居中言語之時。

那條勢不可擋的天下金線,竟然出現了一陣絕對不合理的輕微搖晃,在沒有任何人間修士干擾的情況下,出現了一陣陣瓷器出現裂痕的“細微”聲響。天地間響起如洪鐘大呂的陣陣大道浪潮,本就氣勢磅礴的那場滂沱火雨愈發璀璨奪目,雙方撞擊在一起的神性激蕩不已,愈演愈烈,一條金線瞬間“地上”極高。

鄭居中笑了笑,題外話一句,“陳平安在托月山,說自己若是元兇這般道齡,元兇都看不見他是如何遞劍的。不算吹牛。”

“顧璨,你們以為崔瀺真正想要遮掩的,是那老劍條與陳平安的認主嗎?”

“錯了,是陳平安自孤兒起便不斷累加卻混淆一片的人神之性。那才是陳平安真正的可怕之處。以老劍條“劍靈”來遮蔽此事,最是合適不過了。”

鄭居中繼續說道:“我們幾個謀劃已久,真正的先后手,分別是那部群經之首里邊的兩句話。”

“第一卦的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當年驪珠洞天之內,殺機四伏,設置齊靜春的必死之局。卻沒有想到師兄弟雙方,卻已經在考慮如何解開人間的死結。

想要替人間掃去那片永恒陰霾黑云似的遠古天庭遺址。

不事功至極致,自然無以成事。但是純粹以崔瀺的事功學問作為底子,卻是不行。算計人心至極致,反失天心。

任你開篇雄文,再雄心萬丈,終究有失偏頗,難稱大道之行也。至少崔瀺推行的事功學問不過百年,不是千年。

大勢傾軋在即,崔瀺來不及了。

“第二卦的‘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便是解此天大難題的答案,唯一的解法。顧璨,會背嗎?”

顧璨察覺到那條金線的地上頹勢,心急如焚,便沒好氣道:“老子會背你媽……”

鄭居中呵呵一笑,忍耐也是有個限度的,反正你小子如今就是個無關大局的廢物了。

所幸顧璨已經迅速改口,如蒙童在村塾背誦書籍,很快就念到了“黃裳元吉,文在中也。龍戰于野,其道窮也……”

顧璨突然閉上嘴巴,震驚道:“是你或者是崔瀺跟他提前約好的?!”

鄭居中搖頭道:“不是,是他自己想到的。或者說是他證道飛升之后的一份天人感應。”

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兇,其實白澤最早賜名是“元吉”。跟著師父、抱著胡琴走過千山萬水的小道童,名叫“黃裳”。

世間最后一條真龍,在寶瓶洲南岸登陸,向北逃竄,一條走龍道,在驪珠洞天隕落。是為“龍戰于野。”

大綬王朝游蕩多年的鬼物,承載了七千年天殛、飽受煎熬三千載的“蜆”,迎來一場兵解,“其道窮也。”

顧璨傷心道:“道祖也不說了,不敢為天下先。”

鄭居中笑道:“是說給你們聽的,不是說給某些人聽的。”

終究是個沒上過一天學的讀書人,到底是個長久希望他人不要長久失望的書生本色。

蠻荒文海周密,落魄山陳平安。

在這場天地通之前,在他們逐漸成為半個一的各自過程當中,他們雙方真正的大道之爭是什么?

用人性誕生出最多的神性。

故而登天。

以神性誕生出最大的人性。

所以在地。

三教祖師散道,壓制周密欲想從人間汲取更多的人性。

道士仙尉看門,是為了防止神性陳平安變得更加神性。

在重返浩然之后,那些尤其顯著的憤怒,帶著深刻眷念的傷感,溫柔的眼神或是言語,就是由神性而生出的人性。

顧璨問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阮秀會做什么?”

鄭居中說道:“得看當年齊靜春和崔瀺跟她聊了什么。”

顧璨沉默許久,問了最后一個問題,“你們有問過陳平安自己的意愿嗎?有過在意他的想法和感受嗎?”

鄭居中給了一個好像可以有很多種解釋的答案,“不好說。”

當年。

師兄弟雙方聯手,與桐葉洲的蠻荒周密在桃葉渡一條船上,面對面聊了幾句。

在阮秀吃掉李柳的全部神性之前,他們一起來到了神秀山的山腳,山崖間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

阮秀坐在最高處的“天”字一橫上邊,神色淡然道:說道:“齊先生,我不想看到他。”

齊靜春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會帶著他一起來這邊。”

阮秀想了想,點點頭。

齊靜春轉頭看了眼身邊的崔瀺。師兄,如何?是不是你我人緣,高下立判?

崔瀺面無表情,無動于衷。

昔年幾個同門當中,就數你齊靜春的勝負心最重。較真,執著,非要輸贏,必須拿第一,簡而言之,就是小心眼。

在齊靜春與阮秀言語之時,崔瀺倒是想起了一些過往小事,某些畫面。跟阿良也有些關系。

胡子拉碴的矮小漢子,賤兮兮勸酒道:“小齊啊,你在桌上的酒品很過硬,是穩穩第一的,就是這酒量,差了點意思,別說第一,都快要墊底了。”

滿臉通紅的少年立即不樂意了,一拍桌子,“什么?!再來一壺!”

“左師兄和劉師兄已經被我喝趴下了,我怎就墊底了?”

“阿良,崔瀺,你們都別跑!”

之后就是少年趴桌上說夢話了。

青年放下酒杯,依舊眼神明亮。阿良在那邊撅屁股夾菜,打掃戰場,盤子里殘羹冷炙歸攏歸攏,也有一筷子不是。

滿嘴流油的漢子,抹著嘴碎碎念叨著,也不曉得以后哪位仙子女俠,能把勤儉賢惠的自己嫁回家,真是替她開心。

最后他坐在唯一一張椅子上,也不知道從哪里順手偷來還是低價買來的“寶座”,男人把雙腿擱在桌上,輕輕拍著肚子,叼著牙簽,打著酒嗝,笑罵道:“你跟他斗什么氣。”

崔瀺微笑道:“好玩嘛。”

阿良翻了個白眼,輕輕拍了拍少年的后背,非要忍著一次不吐,那點酒量能喝多少?這……揍性!嘿,我喜歡。

崔瀺皺眉道:“講點規矩,把腿放下去。”

阿良哦了一聲,立即放下腿。

崔瀺起身收拾碗筷,斜眼某個趴在桌上呼嚕如雷的壯漢,“劉十六,別裝睡了,搭把手。”

劉十六立即挺直腰桿,裝傻道:“天亮啦?”

阿良鬼鬼祟祟,嘿,我又放回去了。

崔瀺瞪眼,卻是壓低嗓音提醒道:“阿良!”

阿良只好悻悻然收起雙腿,崔瀺這家伙,他總有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強迫癥。比如看到書頁折角,他就一定要撫平。不管是書架上的書籍,還是書桌上每一件文房清供的位置,都要擺放得絲毫不差。不過被幾位同門師弟們給折騰得亂七八糟的,他也從不說什么,只是默默自顧自“修正”那些物件的位置,左呆子稍微好點,劉十六有些是不上心,有些是故意的,小齊……當然只是故意的!

見那崔瀺罵罵咧咧收拾碗筷,阿良笑道:“這就對了嘛,總算有點人味了。”

左右突然坐起身,開始算賬,伸手道:“阿良,六錢銀子,把賬結了吧。”

阿良裝傻,傷心道:“啊?我可是文圣一脈的狗頭軍師,自家人啊,左右,這就沒意思了,你們窮我便闊綽啦……”

左手只是伸手,“別廢話,劉十六,去堵門,他不給錢不讓走。”

到最后,一張酒桌,好像就只有最單純的少年在那邊呼呼大睡。

老秀才剛剛寫完一部不曉得能否版刻付梓的書籍,整理好手稿,便循著酒香跑來這邊了,在門口那邊笑呵呵看過熱鬧過后,便心疼起來,擔心吵醒了年紀最小的學生,先生只好雙手叉腰,小聲罵著屋內所有醒著的人。阿良將一錠銀子往桌上一放,鼻孔朝天,讀書人哎呦喂一聲,快步跨過門檻,來到財大氣粗的阿良兄弟身后,一巴掌拍在左右的腦袋上,“愣著干嘛,給阿良倒酒,拿了錢,再去買點鹵肉下酒菜啥的,帶上十六,他個兒高,殺價起來,有氣勢,能省一點是一點,我再陪阿良喝點。崔瀺,你先背小齊回去休息,我們等會兒劃拳,別吵醒小齊了……來來來,阿良,咱哥倆走一個,唉,怎么回事,你給自己酒杯倒那么多,我這酒杯少了,少了點,六錢銀子而已,苦著臉做啥子,你這般英俊倜儻玉樹臨風的豪杰人物,不大氣了么……”

靈境觀。

老人笑道:“少年郎,故事講完了,要開新篇了。”

“陳叢”笑著點頭,站起身,從盤子里捻起一顆花生米,放入嘴里細細嚼著,微笑道:“大師兄,剩下的,都余給你們了。”

天外,已經靠近新天庭的高大女子,雙手拄劍,暫時停步,笑言道:“可。”

崔瀺站起身,與小師弟作揖。

無限人性皆在此身的陳平安作揖拜別大師兄。

一粒光亮,在浩然天下寶瓶洲處州泥瓶巷的祖宅,驟然亮起。

一條虛線循著草鞋少年走過的痕跡,在人間大地之上,劃出一條極其明亮的火龍。

火神阮秀,進入新天庭,高居王座。

天外,持劍者接引此這條起于人間的光亮。

天地人間,于是出現了第二條“天地通”。

持劍者大袖飄搖,去往人間,她笑顏溫和,她神采飛揚,好像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里,放著萬年以前與萬年以后的整座人間。

“主人。”

所有神性悉數化作一把長劍,高大女子的身形虛無縹緲。

天地接壤,陳平安手持長劍,伸出一只手掌,與單膝跪地的她伸手抵住。

“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天地必將給予長久沉默者以最大的雷鳴。

“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