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也是急著趕回來的,這些年已經有太多適齡女子稱是他那苦命的小女兒,他從一開始的滿懷期盼,到現在已經是驚弓之鳥了,畢竟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滅,對于一個心懷愧疚的老父來說無異于心里凌遲。如不是十拿九穩,他都不太愿意見這個女孩,心里實在不穩,但想是這么想,他還是和中央銀行總裁張嘉敖告辭,匆匆趕飛機回了北平。
等到了醫院,孟韋已經在病房外守了好久了,抽了不少煙,眼睛布滿血絲,老父親見著不由皺著眉頭,說:“做什么事都講究過猶不及,你這孩子現在像什么樣子,快回去歇一會。”
方孟韋最是純孝,聞言自是應喏,但還是欣喜地加了一句,“父親,您快去看看瑩瑩吧,她,她長大了。”但剩下的話卻無法說出口。
方步亭活了五十多年,從沒有這樣躊躇過,一時間滋味難辨,但終究是打開房門,只見穿著病號服的女孩子正瞇著眼睛,在靠窗的躺椅上曬著太陽。日光沐浴下,把本就算是美艷的孟熒顯得更加白皙透亮,只是與健康毫不搭邊。孟熒已經聽到動靜,但就是不想起身說話。你別說,這個年代洋鬼子的醫療技術就是好,這幾天下來,她自己都感受到改善明顯。
眼看來人年過天命,雖然穿著燕尾西服,但是一身儒家雅致難以掩飾,是誰不難猜出。
方步亭一生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這女孩對他的漠視,這倒是不奇怪。怪的是經歷這么多年戰亂,他那苦命的小女兒,會不帶一絲驚恐悲苦之色?
想到這里,他問出了后半生最后悔的一句話,“你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可有什么人在一起。”
他并沒有對這個孩子冠以稱呼。
孟熒思慮過很多次,卻從不想到方步亭會是這個考量探究的表情,態度也不冷不熱。憑著這么多年地下工作的經驗,她很快就判斷出來,方步亭這是在懷疑她……是個騙子。
這真是叔能忍嬸也不能忍!
雖然她原本就要制造沖突走路,但是體內那個孟瑩的委屈如江河絕地。于是她不介意以最難聽的話回應,“是啊,我早就該死了,從日戰區出來。別人會笑話您有一個不干凈的女兒。與其這樣,還不如說是來招搖撞騙的。”
方步亭最重父道尊嚴,一時未及思考其他,呵斥道:“胡說。你小時候的教養呢,這些年還有一點規矩在嗎?”
他這樣理直氣壯,簡直氣炸了孟熒的胸膛,她是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從來沒有什么父要子亡子撞墻的覺悟,氣血翻涌之下聲音都高了八度,“爹扔娘死,我就是沒教養。您有教養,就是給那些大財團轉移財產,讓我想想,您當時和我媽怎么說的來著,為了國家生計。可我一路走來,這些年餓死的人可不比戰死的人少,原來您是這樣盡忠職守的。怪不得能理直氣壯地要求兒女講規矩呢?”
“怎么,看不慣我,別擔心我很快要死了。到時候也就沒人再提醒你這段黑歷史了。”
方步亭臉色難看如蒸紅的蝦蟹,憋在那里說不出話來。他本是無錫世家子弟,雖然自幼靠著庚子賠款出國留學,但骨子眼里的忠孝仁義不比老學究少,被女兒這樣指著鼻子罵簡直是難堪到家了。但是,孟熒說的就是事實啊,他說一萬個客觀理由也無濟于事,何況看著孩子的尖刻,還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他又不是真沒心肝的人,怎么會不愧疚和理虧。可他世家出身,對這種直斥父母的事情又是萬不能接受,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孟熒的反應卻解了他這個難堪,她直挺挺昏倒了。這次是真氣的。
一時間病房內外兵荒馬亂,醫生急呼要閑雜人等出去,看向方步亭的眼光里就差沒寫兩個字“人渣”!孟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看著連西服都來不及換的父親也不免有了怨氣,說一千道一萬,孟熒變成這樣,難道不是怨他嗎?難道他還真嫌棄孟熒?
方步亭心里也苦,別看孟熒的話尖刻,但那微小的表情和內容卻讓他相信這就是當年丟失的女兒。想到當年軟團團嬌怯怯的小娃娃變成這樣,他心里難道不痛嗎?尤其是聽說了女兒的病情后,他心痛更是如刀絞。
孟敖、孟熒都恨他,孟韋從不肯接受他后娶的妻子,百年望族出身的方步亭覺得很挫敗。
……
讓他更挫敗更無法接受的事還在后面,孟熒昏迷了一天一夜,醒了后拒絕一切溝通。第二天深夜里,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燕京大學附屬醫院。在那個沒有監控的年代,方家人是在第二天八點鐘換藥時才發現的。
而當天中午九點,好不容易從航校請出假來的方孟敖到達北平。留給他的是一封告大兄書。
孟熒跟著鄭耀先多年,反追蹤技術那屬于入門課程。方家眼看就要雞飛狗跳乃至分崩離析,動用了一切能動用的力量找人時,她都已經平安到達了天津,悠哉悠哉地在南開大學舊址附近找了住處。
這樣做的一大好處,就是任誰看到,都會以為這是個西南聯大解散、南開復校后前來復習投考的大學生,根本不會多在意。
這本來也是孟熒計劃的一部分,不過提早了一些。因為當夜昏迷時,她竟然真的看到了少女方孟瑩。
模糊的意識里,半大的孩子也叫人看不清,但因為共用一身的默契,孟熒知道,這就是她。
她先開口了,“這些年謝謝你了。”
“怎么能這么說呢,是我該謝謝你。小妹妹,我叫你小妹妹吧。這個身體是你的,方家小姐的身份也是你的啊。”孟熒講理,沒有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習慣。
“可你到我身體里的時候,我已經死了。”小女孩恬淡地說著,好像不是自己的事。“后來,你怎么做的我都看到了,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體里,卻從來沒有想過把我趕走,而且尊重我的意愿,所以我要謝謝你。”說完竟然還笑了一聲,“今天你罵地真好,我早就想這樣罵了,可是要換了我,可能到了眼前就說不出話來了。他積威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