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一百九十一章 山盟海誓猶在耳,癡情兒女愿成真

第一百九十一章山盟海誓猶在耳,癡情兒女愿成真作品:《》

彼時明月當空。

軒轅朔以帝臨神通降世,皋皆以千萬鱗眼定之。雙方抵力僵持,不移一寸。

在兩條超脫道路的交匯之處,姞蘭先悍然鋪開第三條超脫路,熔鑄人龍之身,煉制完美道軀。

人身為衍道,龍身亦衍道,本尊在三千八百多年前,就已經看到了超脫!

在這一刻,他已經無限地接近于超脫,擁有了幾乎全場無敵的力量。一拳打爆了曹皆所統御的軍陣,一拳打死了為大齊守夜的燭歲。

連月鉤都在搖顫,好似懸不得高穹。連軒轅朔的釣竿都有些不穩,開始出現了顫抖。甚至裹纏竿身的大齊國書都掀開一角,飄飄如紫纓。

實在是讓人絕望的時刻。

姜望便在這個時候踏云而來,直面覆海,而對鏡自賞。

如此瀟灑卓異,又這樣漫不經心!

衍道之戰不能影響他,超脫之路不能將他阻隔。

頂盔摜甲、已經完全向另一個形態邁進的姞蘭先,當然也注意到了這個應該已經被他打碎神魂的年輕人——若非鏡花在關鍵時刻的拼命掙扎,可能會浪費半息時間,本來連肉身也要一起磨滅的。

一住m.quanzhifash

區區神臨,如此猖狂地走來。

竟敢靠近!竟能靠近!

誰的后手?

軒轅朔?

現在的大齊天子姜述?

「你長得也不是很好看。」姞蘭先低頭看著這個小子:「你在照什么?」

無論是原先的覆海道身,還是后來的姞蘭先人身,都是極具魅力的臉。此刻合鑄為一,更是幾近完美,的確有資格說已經名列臨淄美男榜的姜武安「不很好看」。

但此刻神魂住在鏡中世界的姜望,卻只想到姞燕如所說的話——

「世上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因為世上再沒有人比我更愛他。」

「他很強大,也很脆弱。」

「他天生有一種巨大的不安全感,所以求知若渴。拼了命的學習,修行,自我提升。」

「他恐懼未知。」

「他習慣掌控一切。他依賴他的智慧。」

「他什么都要了解之后,才能決定如何面對。」

「你如果走向他卻不看他,他一定會想看看,你在看什么。」

「所以我們只需要——」

「給他看。」

在諸位真君、皇主的注視下,在殘存的人族戰士的仰望中。

那位代表當今人族年輕一代最高軍功成就的大齊武安侯,踏足至此,只是漫不經心地道:「你自己看。」

于是手掌一翻,梳妝鏡倒轉。

姞蘭先便看到了那面鏡子。

他當然也看到了鏡中的那張臉,可映照的卻不是他現在的模樣,而是一個女人,一個他永遠不會忘記的女人!

自出場到現在,始終姿態散漫、儼然把控一切的他,第一次聳然動容!

鏡中的女人溫柔開口:「好久不見。我該叫你覆海,還是沈蘭先?」

天涯臺上的釣龍客手上一抖,月沉三寸!又有力地把住了。

而姞蘭先的眼睛本來已經向龍瞳轉化,那赤紅帶金的色澤幾乎浸染了半邊瞳仁,卻就停在這半邊。

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那種無法描述的偉大感覺,竟然如月,懸停在空中。

那種邁向偉大的躍升的過程,竟然被中止!

怎么會?

憑什么?

姞蘭先現在的狀態,已是半人半龍,集兩道絕巔之長,且正在超脫路上……等閑真君難當一拳,非超脫何以抗手?

但龍種如玄神皇主睿崇,巨大的神女之面一時虛幻,幾乎從己酉界域的天穹退出。在那面鏡子抬起來的時候,她感受到了明顯的、深植于靈魂的壓制!

而眸泛七彩如無冤皇主占壽,則是看到姞蘭先的人身之中,有一道根源性的力量,自內而外地發散,好像在與姞蘭先爭奪人身的控制權!他更看到,這具道軀里,正在熔鑄的、屬于龍身的部分,已經被鏡光定住了!

人們看到——

在姜望手持的梳妝鏡,和站在明月上的姞蘭先之間,原本應該存在的、絕巔之上與絕巔的隔閡,被悄無聲息地抹去。

而一個女子以極致美麗的姿態,從那梳妝鏡中走出來。

她穿的宮裝已不是時興的款式,但絕不顯得老舊反而叫人耳目一新。

她是美的代表,美的印象,美的解釋。

此世本來并沒有天階,她要走的時候,階梯就自己出現了。

一級一級,等列懸立。像是神話中的天階,通往古老的天門。

她步履從容,拾級而上。

從搖顫鳳翅的發簪,到曳地如綻花的裙角,無一處不美好。

她平靜地看著覆海,覆海也認真地看著她。

「你是不是在思考,這是怎么回事?」她問。聲音溫柔得,像是怕驚擾了誰的夢。

月亮上的身影佇立不動。

外披龍鱗為甲,頭頂龍角為盔。

初具偉大氣息的龍盔之下,覆海的眼眸依然深邃。

「你有些憔悴。」他這樣說。這是他對姞燕如說的第一句話。

姞燕如走在天階上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姜望。

被這位前輩帶得躍出己酉界域、靠近明月的姜望,此時已經恢復了自我,正提劍在手。雖然上空是超脫之路的交匯,下方是人族海族衍道強者的碰撞,他卡在中間,像羽未能展、隨風瑟瑟的雛鳥。卻精準領會了這個眼神里的詢問,很堅決地回答道:「一點都不憔悴,很美!絕美!完美!」

姞燕如噗嗤一聲,被他的三連堅決逗笑了。這笑容在看見覆海的時候就斂去,而變得高傲、高貴、高不可攀:「你對軒轅朔以死得先,我更死在你之前。覆海!我占先時,你能弈否!」

覆海搖了搖頭:「從來不能。」

對于他現在的誠實姞燕如只道:「你現在這具人身,在創造的過程里,有我的參與。此刻流淌著的,更全部是我的血液……」

她的語氣里,甚至是有些天真的好奇:「你怎么敢用此身合道?」

覆海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所以這面鏡子……是照妖鏡?」

「它現在叫紅妝。」姞燕如輕緩地說道:「殺鏡中人,鏡外龍。」

覆海已經想明白了一切,似乎也看到了結局,只嘆道:「是我對不起你。」

「說這些沒用的屁話干什么呀!」姞燕如笑罵一聲,美得不可方物,而后笑容一收:「讓我來對不起你。」

紅妝鏡跳將起來,懸在姞燕如身后,好似旭日初升,隨著她一路踏天登月。

執槊血戰的岳節,一時卻步抬眼,一時神情怔然,仿佛看到了那個轟然倒塌在陽光里的古老帝國。

一道混沌未分的氣息,仿佛從遠古時代降臨。

難以描述的恐怖力量,幾乎貫透了時空,隨著姞燕如拾級而上的步伐、隨著紅妝鏡的鏡光而降臨!

為何姞燕如在鏡中世界要靜止時空?

什么青春永駐,當然只是捉弄姜望的玩笑話。只因為向覆海復仇的力量,她舍不得流失半分!

殘魂難復,獨鏡難全。要將照妖鏡修成照龍鏡,

更是需要等閑衍道難以想象的力量和心血!

她在鏡中世界半睡半醒,錯過了太多事情。

比如悄無聲息地施以影響、引導紅妝鏡靠近天府老人的鏡花,卻又在沉睡中,未料得胡少孟把接近變成了玩弄。比如引導紅妝鏡去往齊國,靠近天府秘境,再次醒來,胡少孟卻死在姜望手中。

比如大暢帝國的覆滅,末代暢帝的瘋狂……

她錯過了很多,唯獨沒有錯過的,就是像搬運過冬糧食一樣,對力量的貯存。就是對紅妝鏡日復一日的修煉!她姞燕如是何人?

乃遠古時代人皇八賢臣之姞厭倏的后代,生于榮耀之家,血統高貴。她的嫡親兄長,是一手開創了大暢帝國的姞燕秋。

而她本人,深入魔潮、除厄禍水、搏殺修羅……在姞燕秋的起家過程中,亦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在那個群星閃耀的時代里,她姞燕如也是其中一顆星辰!

強如覆海,要對付她也得靠欺騙,靠偷襲。

璀璨星辰為何隱于長夜,絕世容顏為何深藏海底?

她本有無限光明的未來,而竟只能棲殘魂于鏡中,細數一生種種。鏡中空渡四千載,夢里屠龍幾萬回!

此刻付萬恨于一時,那種力量令日月為之變色!覆海首當其沖!

無窮的力量在人身本源激蕩,內府與內府,臟器與臟器,道元殺道元,自己和自己做對抗!他那有資格邁向偉大的道軀,體表竟然滴出血珠來。

而他只是看著姞燕如,看著姞燕如向他走來,慢慢地說道:「為什么謹慎如我,要用此身合道?因為我一直以為,它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疤痕。」

「我就不贅述你再獲得一具被現世承認的人身有多難,世上還有沒有另一個人能夠幫到你,又愿意給你騙。只說你利用這具身體,加速了暢國的覆滅……」姞燕如欣賞著他的表情,輕聲贊嘆:「于我而言,真是不錯的紀念方式。」

覆海平靜地說道:「沒有你的暢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它的覆滅能夠補足我修行的資糧,我就這樣做了,僅此而已。」

姞燕如走得并不快,但每走一步,覆海的超脫之路就崩解一塊。什么人族海族相合,什么兩道熔鑄。她所行處,勢不兩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姞蘭先,這具身體的母親。對于這具人身的掌控,她比覆海更有權柄!

而作為妖庭至寶的照妖鏡,在修成照龍鏡之后,傾盡數千年的積累,獨照此龍,完全定得這龍軀動彈不得。

「記得你說過的話嗎,覆海?」姞燕如聲音溫柔,似乎沉浸在美麗的回憶里:「你說你想成為人類,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

覆海強行控制著自己的身體,很辛苦,但盡量輕緩地道:「我說過的每句話,我都記得。」

姞燕如嫣然一笑,停在天階半途。抬起無一絲瑕疵的玉手,遙對覆海之人身,兩只手一左一右,做出了一個撕紙的動作。

姜望聽到了鏡面破裂的聲音。

他也的確發現了紅妝鏡表面的裂紋。

可更清晰的裂響,出現在覆海的身體。

他體表的紅鱗,竟被一片片地剝開。不,豈止于龍鱗?

隨著姞燕如的動作,赤紅色的龍軀,從覆海的體內,被硬生生地拔出來。

覆海的額頭暴起青筋,遮蓋青筋的龍盔,卻先一步血淋淋地離去。

屬于覆海的龍族的部分,被重新剝離了!

本已經無限接近于完美道軀的覆海,在月亮上咬牙掙扎著、掙扎著,而變成了一個「紅彤彤」的人。

像是被剝了皮!

姞燕如看著自己的杰作,目光中并沒有滿意,而是繼續移動著手指,慢條斯理地……將那龍軀撕成碎末,使之飄飄灑灑,散落在天地之間。

然后才對覆海說道——

「現在你是一個真正的‘人,了。」

他姞蘭先現在不僅僅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永絕超脫之望,衍道境界也保不住,且還在跌境的人。

山盟海誓猶在耳,癡情兒女愿成真!!

從無限靠近超脫的層次跌落,熔鑄得近乎完美的道軀被硬生生剝分……此等痛苦幾乎是不可忍受。

即便是覆海,也幾乎咬碎了牙床,面容扭曲得如老樹皮一般。

但他從頭到尾,硬是一聲痛嚎都沒有。

只是在姞燕如撕碎龍軀后的此刻,抬起頭來,逐漸撫平了扭曲的臉,靜靜地看著姞燕如。他那深邃如宇宙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故事。但他都沒有講。

「現在我們永遠在一起了。」他說。

姞燕如哈哈大笑,笑得在天階之上,幾乎直不起腰。

她笑得按住自己的心口,一抽一抽地道:「姜望,姜小朋友!你說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姜望沒有笑。

姞燕如笑了好一陣才止住,而在場所有,無論人族海族,都看著她笑。

笑罷了,她拂了拂衣裙,直起腰來,轉過身去,再不看覆海一眼。

她眺望遠空,看到了天涯臺上獨坐的那個人。想起那些年一起闖蕩天下,斬妖除魔的日子。

從荒野枯山,到鶯飛草長。故事何其短。

「你恨我嗎?」她最后問。

坐在天涯臺,持竿獨釣的軒轅朔,慢慢地搖了搖頭:「不恨。」

天生貴氣如他,現在的聲音更近于一位宿醉的酒客、落魄的詩人、失意的才子,而令他宿醉、落魄、失意的人,就在眼前。

這是時隔四千年的再相見。

他說道:「我曾經非常愛你,但我也認可人的一生中會有遺憾。我坦然面對我心中的情感,我也坦然接受你不愛我這件事情。無論我天資如何,長相如何,家財萬貫或者功成名就……這些都不是你愛我的理由。世界上不存在必然被愛的條件,你享有愛一個人或者不愛一個人的自由。」

姞燕如靜靜地看著他,什么話也沒有再說。

眉似遠山而漸遠去,眸似煙波而落煙雨。

而后就在這份安靜里,一片一片地破碎了。

破碎在天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