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登穩住呂布、填好舊坑又挖新坑之時。
諸葛瑾讓信使送去廣陵縣的書信和旨意,也都到了關羽手上。
關羽在短短兩天之內,做好了部隊開拔前的全部準備。
運兵船的狀態都打磨到了最好,帆篷索具最后檢查翻修,兵器鎧甲也都整備得當。
只是隨軍軍糧并未多帶,最多夠吃一個月——劉備這邊糧食也不怎么富余,只能算是剛剛化解了糧荒。
而此前跟諸葛玄聯絡的信使反饋,豫章郡那邊倒是不差這幾千人的口糧,諸葛玄是糧多兵少。
從這個角度說,關羽去協防,剛好是就食養兵了。
孫乾還特地幫劉備算了筆賬:這四千人如果在豫章養過明年春荒,那廣陵這邊大約能少吃兩萬石軍糧。
關羽做好全部準備后,信使來報,說劉備和諸葛瑾也差不多快趕到了。他也就沒有爭這一天半天,選擇了嚴兵整甲,跟劉備諸葛瑾見一面再開拔。
十一月初八下午,諸葛瑾和劉備搭乘的運河船終于抵達廣陵,關羽直接在城外的河口碼頭迎接。
劉備沒什么好多說的,十幾年的交情了,一個眼神關羽就能讀懂大哥的關照。
倒是諸葛瑾這邊,關羽很客氣很恭敬,堅持要親自拜謝他去許都幫他斡旋來的官職。
諸葛瑾反而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云長何必如此,你領兵十余年,本就有統兵萬人的上將之才,區區一個折沖校尉,只是名至實歸罷了,你原先不就已經是都尉了么。”
關羽堅持一揖到底:“那不一樣,我原先的都尉,其實也是大哥表的,朝廷并未實授。此番先生去許都,除了為大哥要來官職以外,就只有我得了折沖校尉,三弟依然沒有實授之職。如此恩義,怎能不謝。”
諸葛瑾:“怎么能這么說,子仲也實得了東海太守,我也得了平虜校尉,以后你我也算同僚,都是朝廷的校尉。我連兵都沒帶過,忝居其位,那就更慚愧了。”
關羽發自肺腑地說:“先生雖不帶兵,運籌之能,卻堪稱神算,當個校尉綽綽有余,不比我匹夫之勇。”
最后還是劉備看不下去了,居中當個和事佬:“行了行了,都是自家兄弟,客氣什么。云長,哪天你對子瑜,就跟對我這般不見外,那才叫赤誠相待。”
關羽這才閉口不言,大家又對飲了三碗,并且賞賜了關羽士卒一頓酒肉,便開拔啟程。
諸葛瑾在敬酒勞軍之余,還抽空上船視察了一圈,確認關羽真的按照他的要求,在船艙里藏了足夠多的袁術軍衣甲旗幟,隨時可以偽裝偷過某些長江江段,這才放心。
當初張飛滅雷薄時,就得了大幾百袁軍衣甲。后來破廣陵城,城內袁軍有來不及撤逃的,至少也被抓了一千余人。
所以劉備軍如今挑出兩千套能偽裝成敵人的衣服,是沒問題的。
此去豫章,一路上江北要經過廬江郡,那是劉勛的地盤。
雖然沿江山險之地劉勛不怎么重視巡防,但濡須口等地還有丹陽賊許乾盤踞。
這些勢力,也是隨時能派出千人規模的江賊打劫的。
而沿途長江南岸,當時名義上屬于揚州的丹陽郡,但因為地理崎嶇,實際并沒有被孫策控制。
當地豪帥祖郎,也是一個丹陽賊,據說擁有部眾數萬,遠比江北的許乾還恐怖——千萬不要小看這個祖郎,他跟孫策打過好幾仗,還互有勝敗。
換言之,如今孫策占領的丹陽郡,其實只相當于后世的南京全部、鎮江大部(除了劉繇的丹徒縣),外加南京的那仨安徽小弟“蕪馬滁”。面積不算大,只是占盡了丹陽的平原膏腴之地。
而后世蕪湖以南那四個安徽地級市,宣城、黃山、銅陵、池州,如今都是“涇縣大帥”祖郎的地盤。
關羽此番進兵,必須小心提防江賊大軍攔截,必要的時候偽裝成袁術軍、貼著江北過境,也是一條權宜之計。
諸葛瑾親自仔細提點、查漏補缺,確認關羽沒有驕傲不當回事,這才安心放船隊啟航。
……
關羽出兵后,劉備、諸葛瑾各自回去歇息,消除趕路疲憊,當天無話。
次日一早,劉備還在睡夢中,糜竺卻早早就來求見,但沒敢讓人通傳打擾,只是在府衙后堂候著。
劉備辰時過半方才洗漱穿戴視事,聽說糜竺等候多時,埋怨了侍從幾句,連忙出來陪話。
“子仲何以清晨至此?坐了三日船不累么,有話昨日船上為何不說?”
劉備微覺詫異,還以為是昨晚臨時又發生了什么新的變故,非得一大早來說。
糜竺則憂心忡忡地說:“主公,昨日子瑜與我等同船,有些話我不當講,這才忍到今日。”
劉備愈發詫異:“子瑜與我等交契至厚,我待之師禮,有什么話要躲著他不成?以后不可如此!”
糜竺嘆道:“主公,這些我豈能不知?對子瑜的功勞、智謀,我都是心服口服。只是此番他進京求官,為其叔謀豫章太守,又為自己謀了平虜校尉。
年僅二十一歲,官爵已經與云長相當了。而且他的官職,還是在陛下單獨召對之前,曹操便已經讓人擬好了的。顯然是因其年少,才不能驟授顯職。
以子瑜受陛下和曹操賞識的程度,只要他后續對付袁術時再立功勛,不出一兩年,定會屢屢加官。到時主公再靠征南將軍、揚州刺史的征辟,還能籠絡住他么?
且諸葛玄所領豫章郡,土地人丁皆多于廣陵郡。主公讓云長助其平定豫章全郡后,諸葛家的勢力會不會大到反客為主呢?”
劉備聞言微微變色:“子仲!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么?子瑜豈是貪慕富貴之人,我與他肝膽相照,豈是名爵高低可以影響的!再說大家同朝為臣、勠力匡扶漢室,有何不可?
即使如今亂世……文武多有私相投效。但昔年留侯謁高祖,只為助韓王,高祖尚且不以為意。就算子瑜當初助我,最終是為了助其叔,那也是應該的。他與叔父之親,難道不該超過留侯對韓王么?”
劉備這番話,終于讓糜竺徹底啞口無言。
當年張良世代韓相之后,他初投劉邦時就說好了“我是希望漢王能助韓王,所以來投漢王”,劉邦也沒介意。
后來張良幫劉邦渡過難關、也幫韓王復位了,張良就辭行去侍奉韓王成,劉邦也沒攔著。
最后韓王成被項羽殺了,張良沒了主君,才又回來投劉邦,劉邦依然讓他當頭號謀主。
糜竺要是再勸,那就顯得劉備的氣量不如高皇帝了。
他只好咬了一下嘴唇,換個說辭:“屬下并不是希望主公猜忌先生,只是覺得當更以恩義結其心,并無惡意啊。”
劉備這才釋然,拍拍糜竺肩膀:“剛才也是我說話重了,我豈不知你是好意,只是有些東西,沒必要杞人憂天……
當然,凡是我們能給的,多給子瑜些好處,讓他優渥尊榮,那都是應該的,但他眼下也不缺什么……”
劉備自言自語地說著,忽然音量低了下來,顯然也是想到了什么。
他再看向糜竺,見糜竺眼神尷尬閃躲,就知道自己猜對了,悟出了糜竺的真正來意。
劉備想了想措辭,拍著糜竺的后背,誠懇說道:
“子仲,我記得一個多月前,我就跟你推心置腹說過,我命硬克妻,婉拒了你的好意。
但我也說過,這份誠意我心領了,我始終視你們糜家如姻親至戚。
你若能為令妹另尋好歸宿,我也是樂見其成的,畢竟我之妾室,剛剛尋回月余,驚魂稍定。
只是,此事還要從長計議,徐徐試探,不可魯莽。子瑜去許都之前,我與他閑聊時,也有偶爾提到他尚未成家,但他似乎很抗拒出遠門之前談婚論嫁,說是不吉利,我也不知為何。
想必此次他即將去豫章,肯定也會嫌不吉利,暫時不想談這事兒,估計要等豫章回來了。”
糜竺聽完這些,心情復雜。
一方面他知道劉備不會娶他妹妹為正妻了,畢竟錯過了“劉備妾侍都被呂布扣留”的雪中送炭窗口期,硬塞過去也只能是個妾,那又何必呢。
同理,糜竺那一億錢的妹妹嫁妝也不會掏了——沒有正妻之位,誰會掏那么多錢當冤大頭。
不過,聽劉備的意思,他似乎支持糜家籠絡諸葛家,而且強調他依然會承糜家的人情,這樣看來似乎也不錯。
只是不知道如何搞定諸葛瑾,糜竺還得細想辦法。
……
糜竺和劉備在府衙密議的同時。
諸葛家的這個早晨,同樣過得不太安生,只能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吧。
諸葛瑾昨晚回府,第一時間就拜見了繼母和舅舅,為一個多月的分別未能盡孝而告罪。不過因為疲累,他并沒有跟母舅聊太多事,直接就休息了。
今日一早,用過早膳,他想起該安頓一下家中事務,為后續去豫章跟關羽并肩救叔做準備,所以就吩咐下人準備收拾東西,先把財物賬目理一遍。
宋氏看到兒子的異動,知道兒子是下決心全家搬家,終于決定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宋氏哀怨地詢問:“下個月你去豫章,是打算住很久了?不是平賊息戰就回來?”
諸葛瑾一愣:“笮融雖非名將,但畢竟善于妖言惑眾,部曲眾多,而且他可能還和涇縣(宣城)祖郎有勾結,戰端一起,不好估算時日,當然要料敵從寬。”
宋氏聞言,神情落寞地再次拿出禮法倫常:“既如此,豈有寡嫂投奔小叔子之理?若是能這般,兩年前咱諸葛家便不用分兩路南下了,又哪里需要吃這么些苦?
屆時你自去豫章便是,我與你舅自住在廣陵。你如此受劉將軍重視,本地官吏必會妥善保護我等。此前你去許都那一個月,我這里日常起居也不致有缺,不必掛念。”
諸葛瑾這才想起來,繼母為了避嫌,已經吃了兩年的苦了。他自知理虧,又勉強勸說了幾句,宋氏只是讓他不必掛念。
諸葛瑾只好嘆息:“父母在,不遠游,此番不知多久能打完仗,母親不愿去,我豈不是不能盡孝……”
而且在諸葛瑾的計劃里,他此去豫章,也不會說打完笮融就回來,后續肯定還有一些內政上的事情,以及外交上蒙騙袁術的操作,需要他留下親自處理,時間就說不準了。
按照漢朝人的道德觀,如果是為了救叔,非常急切,暫時拋下父母是可以理解的。
一旦渡過危機,你還一個人在外面浪,可就不孝了——當然,除非是家里還有別的兄弟留下,侍奉繼母。
就好比此前諸葛瑾擔任了這個職責,所以諸葛亮和諸葛均才能跟著叔叔走。
面對僵硬的漢朝孝道,諸葛瑾不得不琢磨:要不把諸葛亮拉回廣陵盡孝,把自己置換出來……
然而,就在他捉摸這個計劃時,宋氏見兒子難辦,終于決心攤牌:
“瑾兒,我這兩年吃了這么多苦,也想明白了。如今劉將軍失了徐州大部,瑯琊郡估計是拿不回來了,你親生父母早已合葬,入土為安,我也不是非得百年之后湊這個熱鬧、硬要回瑯琊埋骨。
既然你能做大事,安身立命,我也就放心了,便自回宋家立戶,將來改嫁由身,你也不用被孝道束縛。”
諸葛瑾大驚:“母親不可勉強!難道是孩兒志在四方,才讓母親生出此念……那實在是不孝之至了!”
宋氏連忙捂住他的嘴,讓他別多想:“關你什么事,我畢竟也才二十六。這次你去許都,我自己想明白了,自愿尋人改嫁。
前些年只擔心你尚未出息,不能頂門立戶,才熬到現在。如今你前途遠大,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也不用擔心落下逼繼母改嫁之名,我其實已想過了,可以先讓阿信自立門戶,不再附庸于諸葛家,然后將我接回宋家。如此,將來就算改嫁,也是接回娘家后聽從弟弟之言,與你無關。再說也未必真能改嫁。”
諸葛瑾沒想到自己出遠門一個月,繼母居然想了那么多長遠問題。
從情感和理性方面來說,他當然是不會去阻撓的。
諸葛瑾是現代人,三觀比較人道,也覺得讓一個少婦終生守寡挺殘酷的,何況漢朝本來就沒有這樣的要求。
但不管怎么說,宋氏養育了他和弟妹七八年,他肯定心存感恩。
按照漢朝的孝道,如果宋家已經沒了人口,宋氏直接以諸葛家寡婦的身份改嫁,那么還會對諸葛瑾的名聲有一定影響,會有外人嚼舌頭“是不是這小子容不下繼母”。
但好在還有舅舅宋信在,只要讓宋家重新自立門戶,先把寡婦接回娘家,就跟諸葛家完全無礙了。
當然,以后無論宋氏嫁得好壞,那也跟諸葛家沒有關系了,裙帶好處或壞處,都會由宋信承擔。
諸葛家也不屑于靠這些潛在的裙帶關系,來獲得好處或人脈。
在這個問題上,諸葛瑾還是非常剛正不阿的。他或許可以不在乎他自己將來的歷史形象,但他必須維護二弟諸葛亮的完美形象。
以諸葛家的實力,不需要靠任何關系,完全靠實力就能崛起。
所以為了避免落人口實,諸葛瑾覺得舅舅自立門戶這事兒,還是應該擺個酒,請一些廣陵有頭臉的人物做個見證。
諸葛瑾還得把劉備糜竺送給他的金錢田莊奴仆、還有天子賞賜的財寶,分一些給宋家,作為宋信自立的啟動資金。
這樣外人也會夸贊諸葛瑾仁孝,給回娘家的繼母都能分那么多家財、以報答養育之恩。
從這個角度來說,趁現在把這事兒辦了,貌似也不錯。
因為現在的諸葛瑾還不是非常有錢,哪怕把全部家產都送給宋家,他轉眼又能快速撈到好幾倍于此的財富,等于是只出了兩個月工資就把這事兒了斷了。
如果再過幾年,宋家才來鬧這一出,說不定屆時諸葛家已經累財萬金,到時候哪怕拿出好幾百金,外人也會說“他不過只拿出了家產的百分之幾分給養母”,聽起來名聲就不好了。
“既然母親已有決心,孩兒自當順從。外頭的事情,孩兒和舅舅會操辦的。”諸葛瑾起身一拜,算是了卻一樁牽掛。
……
因為家中突生變故,諸葛瑾不得不微調了一下近期的日程節奏。
糜竺那邊,原本跟劉備商議好之后,就想上門探探口風。但得知子瑜先生行蹤不定,似乎在忙活大事,他也只好先回去等消息。
另一邊,陳群等人近日查詢了相關古籍,把以工代賑的管理方法捋清理順,又實地考察了一些廣陵郡民生方面的問題。
陳群便帶著搜集來的資料、想到諸葛瑾府上求教具體如何規劃項目,結果也一并吃了閉門羹。
好在諸葛瑾玩消失也沒玩太久。
僅僅兩天之后,就在眾人焦慮狐疑之時,諸葛府上終于放出消息:
子瑜先生已在廣陵城內,另行緊急置辦了一所體面宅院,贈與其舅宋信。
明日便要設宴,慶祝宋家喬遷和自立門戶之喜。
廣陵城中體面文武,都收到了諸葛瑾的請柬。
肯捧場給面子的,歡迎來赴宴,一并做個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