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二,諸葛瑾回到廣陵后的第四天。
廣陵北城,一座原本屬于袁軍將領陳蘭的大宅院,自兩個半月前劉勛敗退后,便被劉備軍占據,賞賜給了軍司馬田豫。
如今,卻被諸葛瑾買了下來,草草打掃一下、換了門楣,用于給舅舅宋信自立門戶。
這座宅子,當然比劉備分給諸葛瑾的要差不少,但也算體面。
諸葛瑾要得太急,倉促間也沒其他人出手。軍中諸將唯有田豫年輕、在徐州沒有妻小,不需要大宅子,就順水推舟賣了。
交割之時,諸葛瑾內心也隱隱暗忖:莫非田豫借口母親年老無人奉養、想回幽州老家的事兒,還會發生么?所以才急著賣不動產套現?
不過劉備如今的形勢,可比歷史同期好太多了,應該還是能勸勸的。
天下哪有為了養老就不求仕途的道理,完全可以把田豫的母親接到南方養老嘛。
不過這事兒不是眼下該想的,諸葛瑾自己家里,一堆繁雜都還處理不清呢。
……
這天一大早,諸葛瑾親自來舅舅的新宅幫著主持,宋信也在門口迎來送往。
宅院里的一切,看起來都那么倉促草率,但絕沒有一個客人會因此而看輕宋家。
宋家設的是午宴,然而才上午巳時,劉備、張飛就已經提著重禮早早來捧場了。
糜竺、陳群和那些廣陵本地的大姓氏族,更是不敢落后。
這讓至今還沒出仕的宋信頗感局促。
他不懂官場上的事情,迎客時分不清尊卑,很是手忙腳亂。
還是諸葛瑾從旁提醒:無論客人地位,一律對等以待,做個時揖就行。
宋信這才稍稍鎮定了些,趁著沒客人時偷偷擦汗:“阿瑾你如今面子可真大,這廣陵城里有頭有臉的誰敢不來。”
諸葛瑾:“我已是朝廷詔封的校尉,這不是應該的么,以后要習慣。”
客人們很快就到齊了,也到了開宴的時候,一共擺了幾十張席案(漢朝是一人一席)。
諸葛瑾回到正堂,坐到右側主位上,宋信坐在他左邊,也是面朝客人。
諸葛瑾端起酒,說了幾句場面話:“多謝諸位今日光降,在下下月便要啟程去豫章,勤于王事。只因家母不愿寡嫂投叔,又不愿讓我牽掛。故而舍舅提議:宋家今日重新自立門戶,諸位皆是見證。”
說著,諸葛瑾先喝了一盞,宋信也喝了,眾賓客也都捧場。
然后又輪到宋信說話,無非是強調“家姊原先只是擔心繼子女年少無人撫養,才在諸葛家撐持至今,并非立志終生為君貢先生守節。
君貢先生與原配發妻早已入土為安,何況瑯琊難歸,將來也不愿攪擾。如今子瑜已得天子明詔封為校尉,諸葛家諸事,他定然可以撐持。”
宋信說完,也敬諸客一盞,眾人陪飲,酒過二巡。
最后一巡,又回到了諸葛瑾那,他吩咐婢女當眾取出數十錠馬蹄金,百匹彩緞,還從劉協賞賜的那堆珠寶里,挑出三件,鄭重其事宣布:
“這三件珠寶,乃此番去許都時,天子召對所賜,留給宋家,權作光耀之念。黃金三十斤,彩緞兩百匹,是在下手頭全部浮財。
并此前玄德公所贈三百戶田莊、耕傭,今日一并轉交舅父,有勞舅父替我報答多年養育之恩。也祝宋家從此開枝散葉、光耀門楣。”
說完后,交割了財物,這第三輪酒也算喝完。
堂上眾賓客聽完前因后果,也是各自或驚訝,或嘆息,或贊賞。
嘆息的是宋家丟了諸葛家那么粗一條大腿,以后要靠自己了。
但諸葛瑾畢竟慷慨,分家時把大部分家產留給繼母了,自己只留了一座房子和些許日用之物,很值得彰揚。
這里有一句必須強調:整個宴席和儀式,從頭到尾,宋氏都沒有露過面,也完全不關宋氏將來是否改嫁的事。改嫁一詞,也根本沒有提起。
那些只是前些日子關起門來私聊的事兒,八字還沒一撇呢,只是保留一種可能性、還人一個自由身。
漢朝禮法規定,在夫家沒有生出親生子女的繼妻,在夫君和原配妻子亡故并合葬后,守孝年限也滿了,是完全可以由娘家人接回去的。以后怎么過,要不要改嫁,那是娘家人的事。
宋氏前些年,是看在繼子女一個都沒及冠,所以三年守滿后,出于道義又額外多撫養了四年。
諸葛瑾今天也是強調他舅舅自立門戶了,后續一切宋家的事情,都是宋信的決策,諸葛瑾沒有話語權。
如果嫁不出去,在娘家過完余生也很正常。
……
主人家三巡致辭說完,一旁的劉備率先反應過來,夸贊了幾句諸葛瑾的孝行:
“子瑜如今身為校尉,身涉行伍,忘身報國。讓繼母隨舅在遠離兵禍之地頤養天年,才是真正的至孝。非比沽名釣譽之輩,為了一己孝名,卻讓父母跟著奔波涉險。”
這番話情商極高,進一步幫諸葛瑾的行為貼金,隨后又話鋒一轉,向宋信建議:
“宋先生與子瑜兄弟伴讀數年,想必也頗有學識,一直不出仕也不是辦法,不知能否請宋先生屈就本州客曹從事一職?此職清閑,也不用涉險,可安居而業。”
客曹從事是最輕松的閑差,也談不上油水。
正如朝廷需要大鴻臚負責接待各國使者、州郡覲見。而州刺史也需要一個類似負責迎來送往的屬官。
宋信原本還有些忐忑,聽劉備提出的差事如此輕松,他才把心放下,當場表示感謝、愿意接受征辟。
這樣一來,宋家面子也有了。剛剛自立門戶,立刻有了個官身,不用擔心將來跟人社交時過于卑微。
后續大家自行飲宴,賓主盡歡,自不必提。
有其他事情找諸葛瑾的,也都借著酒席,一一過來商議、匯報。
劉備首先端著酒杯過來聊天。
他倒不是為了給宋信征辟的事兒邀功,而是從諸葛瑾這次辦的事情中,發現了一些意外的不安。
他便開門見山問道:“子瑜,昨日收到帖子后我就想問你了,你給令舅尋的這處院子,是我原先分給國讓的吧?他這么急于出手,賣的時候有沒有說什么?”
諸葛瑾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國讓應該不是第一次流露出、擔心在家鄉的老母了吧?他賣院子時,倒是說一個人住不了那么大,換些金銀,有機會好托人捎回幽州老家,補貼家用。”
劉備不由深色黯然:“其實,當初廣陵之戰剛打完后,他就暗示過我一次了,想回去奉養老母,我勸他再想想,不要急于一時。果然還是不易留住么。”
諸葛瑾卻不以為然,他覺得劉備這是以君子之心度人。
按照史書,漢末、三國有好多人以奉養親人為借口回老家。里面固然有很多是真的,但也有些是借口。
這就像諸葛瑾穿越前,在教培機構見了太多的女同事,最好用的辭職理由,就是“我跟我老公/男朋友異地戀,要去他所在的城市發展”。
后世職場女性如果說出這個理由,老板是絕對留不住的。
畢竟強留太損陰德,所謂寧拆十座破廟,不拆一對夫妻。
漢朝不存在夫妻異地,但還有父母子女異地。諸葛瑾覺得,如果只是出于孝順,也可以建議對方父母家族搬離老家,來子女求官之地奉養。
大不了多給錢,給好宅院,多給婢女仆傭,并且確保有一個安穩的后方環境。
諸葛瑾把自己的思路暗示了一下,然后就勸劉備別擔心:“依我看,這事兒遲早要解決,也不光是一個國讓的事。
前兩個月我軍在廣陵立足未穩,家眷還被呂布俘虜。當時部曲提心吊膽,怕將來還會噩耗重演,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現在情況已經不一樣了,全軍家眷都要回來了,將軍還得了揚州刺史的朝廷實授。就算廣陵地處強敵環伺之地,可一旦渡江,于劉繇合力,江東之地將來定能成為安穩后方,又如何需要擔心家眷不得安寧久住?
將軍當伺機把這些道理,跟國讓等心有動搖的部曲,好生剖析明白。加上憲和此番許都回來后,估計也會閑一段時日,并無外事需要他操心。
憲和也是幽州人吧?還跟將軍同鄉,讓子仲安排一些海船,沿岸而行北上,去幽、冀之地巡防,把在幽冀老家還有家眷牽掛的,一并好生接來,才是長遠之計。”
劉備聽完,也是忽感開朗。
他自己從沒懷疑過有人可能拿孝道當借口,所以很多事情沒多想,被諸葛瑾這種實用主義的思維一啟發,頓時就反應過來了。
“確是如此,那我還是與國讓,還有其他在幽州老家還有家眷的元從袍澤都談心一番。唉,士仁若是還活著,肯定也想接回父母吧。前番我撫恤時,只撫恤了他的妻兒,他父母還在廣陽郡老家呢。”
這一世的士仁,按張飛給他留面子的上報陳述,是“在張飛和諸葛瑾突圍去海西縣的路上,為了引開雷薄追兵,才力戰殉亡”。
所以劉備對這些從老家帶來的袍澤,還是念舊情的。雖然士家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劉備還是第一時間想到、去老家時要把士仁父母接過來,給錢糧養老。
諸葛瑾見劉備終于想通,又提醒了一句:“我聽說,將軍身邊原本還有個薊侯派來的部將,驍勇而擅主騎,前年因為兄喪歸鄉了?兄喪守期不過一年有余,如今應該期滿了吧?若真能派憲和跑一趟河北,何不一并打探?”
劉備眼神一亮:“你還聽說過子龍的事?是云長還是益德告知的?子龍確實是回鄉守兄喪。
不過我總想著子龍乃是信人,與我知心,他只要守期屆滿,想要投我,自然會來尋我。
以他的武藝,天下何處去不得?我若強行去尋,會不會令他難堪?或是他又遇到了什么難言之隱?”
諸葛瑾氣得直搖頭,但也沒說重話,只是心中暗忖:難怪歷史上趙云一回老家,就是足足五六年,就你這脾氣,看似為人著想,實則令人難堪了。
諸葛瑾只好組織了一下措辭,提醒道:“將軍,我雖沒見過子龍,但聽云長、益德偶爾提起,也能大致揣摩出他是高傲志節之人。
他因兄喪而離去時,將軍尚且在與田楷合力助陶恭祖抗曹,當時陶恭祖還未過世、也還未以徐州牧之位相讓吧?”
劉備回憶了一下時間,點頭道:“確是如此,那又如何?”
諸葛瑾嘆道:“對于有氣節之人,他自問與將軍算是患難之交,而他因兄喪而離去時,將軍也尚未發跡。在他離去后,將軍驟升高位,他若是守完喪立刻回來,豈不是顯得嫌貧寒而貪富貴?
既然如此,他說不定會在老家結廬而居,并不出仕,只等將軍主動相召,否則便不仕他主,以顯其氣節。我軍如今剛剛丟了徐州三郡,只剩最后一個半郡,也算是形勢危急之時。
此時派憲和去召,極言急需子龍之力為臂助,他定會星夜前來。還能全他雪中送炭之義,全將軍與子龍相知之雅,豈不美哉?”
說句良心話,諸葛瑾這番道理,其實未必對。
他只是因為知道歷史上趙云回老家后,六年沒出來投奔,然后從這個結果逆推,隨便謅了一個心理活動,趙云內心未必真是這么想的。
但這都沒關系,諸葛瑾可以判斷出,只要趙云有了臺階下,劉備越把自己的處境說得艱難,然后相請,趙云就越容易來,他本來就跟劉備交情鐵到那個程度了,讓他有個雪中送炭的心理暗示,有助于對方下決心。
諸葛瑾覺得,歷史上劉備這一波,也算是“因為覺得太了解對方,怕對方另有難言之隱,尷尬,所以寧可錯過也不主動”。
最后明明兩年多就能回來的,非要拖個六年才回來。
自己這番勸導,也算是積德行善了,讓趙云提前三年半實打實做事,別錯過立功的機會,對大家都好。
劉備細細琢磨了諸葛瑾的心理推演,眼神也是越來越亮:
“我怎么沒想到?子瑜,我素來自問善于下士,對待人接物從不需要人教。沒想到,你不但會別的,連我最引以為豪的長處,你都能點撥出我的不足來,真是……匪夷所思!”
劉備已經被諸葛瑾震撼過多次了,但他自問這次的震撼依然是最強烈的。
因為諸葛瑾居然在情商和心理學領域,都能稍稍點撥他,那可是他劉備最引以為豪的最強項啊!
殊不知,諸葛瑾這次依然是靠開掛,他也就只能分析分析田豫和趙云等人的心態,
你讓他找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來、從零開始分析,那劉備的情商分析力絕對完爆他八條街。
“我這便去安排,國讓,子仲,有一事與你們商議!”
劉備欣喜若狂,火急火燎就拉著糜竺、田豫,到偏廳另行議事,絲毫不顧這是在宋家的立戶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