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上午。
敲響布萊雅路大門的是夏目漱石的老師史密斯,并非道爾。
老先生沒有進屋,
他站在門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陸先生,阿瑟有急事連夜趕回了家鄉愛丁堡,所以讓我來把你引薦給查爾斯。”
似是擔心陸時誤會,又趕緊補充了一句:“你不要多想,阿瑟只是因為昨日和你們二位的交談,重新燃起了寫作的激情,或許過不多久,我們就能看到福爾摩斯的復活了。”
最后一案發表于1893年12月,
巴斯克維爾的獵犬發表于1901年8月,
這期間,福爾摩斯都是“死亡”狀態,
從時間上來看,史密斯說的不見得全是安慰的話,應該是真假參半。
陸時邀請道:“先生要進來坐嗎?”
史密斯頗為紳士地低頭致謝,說道:“不了,我們趕快去艦隊街,不要讓查爾斯等太久。他這人是個火爆脾氣……”
老先生伸手整理圓頂禮帽,似是無聲催促。
陸時理解地點頭。
從名字上不難看出,曼徹斯特衛報的總部在曼市,倫敦只是設有辦事處,而查爾斯·普雷斯維奇·斯科特作為主編,自然不可能在這邊待太久。
史密斯帶陸時乘上了馬車,一同前往艦隊街。
艦隊街依鄰近的艦隊河命名,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都是傳統英國媒體的總部,因此被稱為英國報紙的老家。
這里最顯眼的建筑就是泰晤士報的總部,高大、雍容,
與之相比,曼徹斯特衛報的辦事處就顯得寒酸許多,只租用了一棟三層的奧斯曼式公寓,門可羅雀,樓梯旁還有一股子氨水味,像是被醉漢尿的。
史密斯上前敲門,遞名片給門房。
門房確認過了身份,招呼他和陸時進屋,
“總編已經在等你們了。”
他帶著兩人拾級而上,直奔三樓,跨過地上堆砌著的一坨一坨書稿、報紙,來到最內側的一個房間。
正準備敲門,里面傳來對話聲,
“主編,不去吃飯嗎?”
“等人呢。”
“啊,對了,聽說是道爾醫生推薦的青年作家,好像還是中國人。”
“道爾那個臭混球,真當我們是撿破爛的,怎么啥樣的歪瓜裂棗都給我引薦?中國人什么的都在寫小說,他能寫嗎?寫不了!沒這個能力知道嗎?”
……
門房準備敲門的手僵住了。
氣氛尷尬。
史密斯拍拍陸時的肩,隨后響亮地清清嗓子,為了保證室內的人能聽見,甚至用手杖敲擊了幾下木制地板。
主編室內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沒多久,房門洞開,一個年輕編輯抱著成摞的報紙低頭跑了出來,
他身后響起主編斯科特的聲音:“是老威廉嗎?進來吧!”
史密斯領著陸時進屋,同時嘴上數落:“查爾斯,你什么時候也開始瞧不起人了?怎么著,倫敦人還沒把你這個來自曼徹斯特的‘鄉巴佬’給制得服服帖帖啊?”
斯科特臉黑,
“所以,有時候我真挺煩霧都孤兒的。”
在霧都孤兒中,狄更斯將曼市描繪成了貧困與煎熬的代名詞,并讓這一刻板印象廣泛傳播,女皇腳下的倫敦人自然看不起來自曼徹斯特的那些“鄉巴佬”。
史密斯輕笑一聲,
“所以說,別總拿老眼光看問題,曼徹斯特不是已經今非昔比了嗎?我很喜歡你們那里出產的玻璃杯。”
斯科特“嘖”了一聲,沒接茬。
看他不置可否,史密斯皺眉,
“這不是紳士所為。”
斯科特嘆氣,回答:“唉,你不知道……中國……算了,不提這個。”
作為一個頗具影響力的報紙的主編,他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是以大致清楚中國的現狀。
陸時當然也知道,
在不久的將來,也就是1900年10月17日,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進京,設總司令部于紫禁城,并成立軍事殖民機構“北京管理委員會”于理藩院衙門。
一般人的認知里,紫禁城是清廷的權力中樞,約等于英國的議會所在地——威斯敏斯特宮,
這種地標被他國軍隊設為總部,基本象征著一個政權的終結。
斯科特看向陸時,目光里有種傲慢的憐憫。
他伸出手,
“稿子。”
態度有些漫不經心,顯然是不指望一個中國人能寫出多好的作品。
陸時其實是有些惱火的,但想了想自己后腦勺還頂著個可笑的辮子,惱火便又轉為了無奈,
唉,1900年……
一時間,他心中五味雜陳,
自己在異國他鄉,或許也能做些什么?
看他發呆,斯科特冷哼了一聲,說:“小伙子,你難道在等我道歉嗎?我告訴你,我不欠你什么。如果不是道爾那個蠢貨……”
說著,看了眼史密斯,把后面的抱怨給咽了回去,
史密斯是道爾的朋友,在他面前罵道爾終究有些不合適。
陸時不再憤懣,將稿子遞過去。
斯科特單手接住,同時說:“先說好了,這件事八成沒戲。你也知道,我們曼徹斯特衛報只有書評的版面,沒有小說連載,所以最好別抱太大……唔……”
他看到陸時的稿子,忽然露出幾分贊許的表情,
“很漂亮的手寫字體,有點兒類似意大利體,但比意大利體還要連貫得多,非常適合書寫量大的場景。伱的老師是意大利人?”
其實是office辦公軟件里自帶的字體,用得多了就會了。
陸時沒接茬。
看他不說,斯科特便沒再深究,轉而閱讀起了內容。
剛開始,他只是想一目十行地大致看看,然后隨便找個借口把陸時打發掉,
可沒想到的是,開篇的前序便給了他很大的沖擊。
他說:“這是偵探小說?”
陸時摸了摸鼻子,糾正道:“我不準備在這本書中安排一個固定的偵探角色,所以應該算懸疑小說。”
斯科特啞然,
懸疑小說用一首童謠作前序!?
這開頭也太新穎了。
一瞬間,他的胃口被吊了起來,從一旁的小木盒里拿出眼鏡戴上,逐字逐句地認真品讀,
當他讀到童謠在正文出現,有人的死法和童謠第一句不謀而合時,整個人忍不住劇烈地戰栗起來,后頸處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寒毛根根豎起。
他抬起頭,有些迷茫地問道:“這是哪位大師的作品?”
說完,又覺得不對,
大師不就是眼前這個中國小伙子嗎?
斯科特看向陸時,目光變得狂熱且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