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文豪

第286章 你為什么不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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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東京帝國大學,德育園。

陸時正站在講臺上聊著日語翻譯相關的一些問題。

因為第一次交流弄得有些不愉快,魔怔人內藤湖南被其它魔怔人打了,所以現在的交流氣氛偏向純學術,

民族、文化之類的,大家心照不宣地沒再提及。

要不然,又有人被打掉門牙就太不好看了。

陸時在上面講:“日語偶有省略,最常見的就是沒有主語,一句話拋出來,難免要根據上下文來進行揣測。就比如……”

他本想舉個例子,

但下面的學生都不是很有精神的樣子,

有幾個甚至頂著濃重的黑眼圈,時不時地打瞌睡。

陸時倒也無所謂,

“那今天就講到這兒好了。”

之后便要走下講臺。

結果,有人立即舉起了手,說道:“陸教授,請您等一等!關于《蠅王》的問題,我有幾處不解。”

陸時明白了,

學生們因為通宵達旦地看書,才顯得沒有精神。

他說道:“好吧,我們可以聊聊。”

那個學生立即問道:“陸教授,您是不是不支持五島正人所代表的野獸派?”

陸時攤手,

放火燒山,牢底坐穿;

蓄意殺人,有期徒刑。

一句順口溜,本來是想緩解氣氛的。

結果,下面的日本學生根本沒有幽默細胞和娛樂精神,仍是那副嚴肅的表情。

陸時只好反問:“你們支持五島正人的所言所行?”

下面陷入了沉默,

一陣安靜后,有人說:“豬崽子被害死,這點無法否認。但我想,其真正的死因不在五島正人。他們只是十幾歲的孩子,如果不困于荒島,怎么會做出殺人這種事呢?”

旁邊的學生附和,

“沒錯!《蠅王》里死的人可不止兩個孩子。他們所乘坐的船只因為與敵方艦艇戰斗而觸礁,最后沉沒,幾十名成年人喪生。孩子們流落荒島之后,島上又出現了新的死者。”

“嘖……”

陸時咋舌,

所謂“聽話聽音”,他琢磨出味兒來了。

這些日本學生的觀點是,被殺的兩個孩子的根本死因和那些成年人一樣——

船只因為與敵方艦艇戰斗而觸礁。

五島正人有什么錯?

他還只是個孩子!

如此思路,跟現代某些人為戰爭罪行洗白的手法差不多,

最典型的便是:“我也是受害者。”

陸時沉吟,

“你們應當知道對馬島海戰吧?”

下面的學生點點頭,

有人說:“許多國家的史料都有記載,元世祖征日本。”

現場氣氛沒有變化。

因為時代久遠,所以被蒙人用鐵蹄踐踏的那段歷史并不能讓他們感同身受。

陸時繼續道:“當時,元朝的禮部侍郎殷弘持金符,充國信副使,持國書出使日本。你們可知國書的內容?”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靜,

問題太難。

陸時笑,

‘上天眷命,大蒙古國皇帝奉書。日本國王朕惟自古小國之君,境土相接,尚務講信修睦。況我祖宗,受天明命,奄有區夏,遐方異域,畏威懷德者,不可悉數……’

這個國書十分霸氣。

簡單講,日本一個彈丸之地,打是打不過我的,要么臣服,要么死!

聽到國書,帝大生立即有了反應。

就像又在人群中投擲了一枚小男孩,

議論聲爆了,

“猖狂!”

“哼……所以他們現在什么也不是了。”

“真是欠揍啊……”

陸時雙手下壓,

“各位,聽我說完。”

經過幾天的交流,他已頗有威信,學生們還是愿意聽話的。

現場安靜了。

陸時說:“元軍從合浦出發,成功登陸對馬島,島主宗助國父子率領八十騎攔阻,但是被全殲。元軍先鋒軍首領敖嘎下達了屠城指令,對馬島只有少數人幸存。”

這一段就是游戲《對馬島之魂》的開場部分。

學生間的氣氛又開始變得焦灼起來。

民族傷痛,掩蓋不掉。

陸時問:“伱們說,這個敖嘎是否是惡……”

話還沒說完,

“當然是!”

下面已經喊開了。

陸時心中冷哼了一聲,

“是嗎?但根據史料的記載,敖嘎并不癲狂,也沒有嗜血欲。他平凡無趣、近乎乏味,根本不像一個殺人狂。他選擇屠城,只是因為征東元帥忻都的指令。”

立即有學生起身反駁道:“那是元朝的史料吧?”

陸時搖頭,

“三方史料都如此,元朝、高麗、日本。”

“啊這……”

學生們又開始竊竊私語。

陸時笑了笑,

“所以,按照你們剛才的論調,對馬島那些人的根本死因并非敖嘎的屠殺,而是兩國交戰。而敖嘎依照命令行事,暴行卻被記載在史書里,獲得壞名聲,他也是受害者。”

現場的氣氛十分詭異,

誰能想到,回旋鏢會來得這么快?

且陸時博聞強識,動不動就能掏出來個史實,實在辯論不過啊!

陸時總結道:“有些罪惡不是從自身的邪惡動機出發的,是一種沒有殘暴動機的殘暴罪行。如果事前不知思考、事后不知悔改,其行為仍是一種惡。”

學生們不由得思考。

只可惜,魔怔人之所以魔怔,就在于他們魔怔。

(笑)

陸時說的那些,作用不大。

又有人說:“陸教授,還是別聊那些了。我們說回《蠅王》如何?”

“嘖……”

陸時微微咋舌,

“可以。你想問些什么呢?還是五島正人代表的野獸派的問題?”

學生說:“我只是覺得,孩子們在那種情況下,想要吃肉、懼怕野獸,都沒有錯。”

陸時“嗯”了一聲,

“確實是這樣啊。我也沒說有錯啊。”

學生撓頭,

“可是,你的字里行間都充滿了對五島正人的批判。”

“噗!”

陸時不由得笑噴,

“我就沒批判天野桂一嗎?”

學生們懵了,

整本書讀下來,他們都覺得天野桂一是正方代表,是文明、秩序的象征。

陸時嘆氣,

“你們沒有好好讀書。只要仔細看過就會發現,最初的選舉十分荒謬,天野桂一成為頭領,倚靠的是孩子們莫名其妙的好感。而他的能力又如何呢?”

在《蠅王》里,天野桂一品節高貴。

但要說能力,

他用人調配不當,和五島正人起沖突也只會指責,才智更是不如堅信科學的豬崽子。

可以說,他根本沒有領導力。

但不知為什么,

“最初的選舉十分荒謬,天野桂一成為頭領,倚靠的是孩子們莫名其妙的好感。”

這話由陸時說出來,總覺得像在暗示什么。

學生們下意識看向皇居的方向,

之后,他們趕緊搖搖頭,

沒有證據的事,萬不可瞎想!

再說了,明治天皇也不會像天野桂一那樣搞投票制度,

兩者完全沒有關系!

陸時笑道:“我在書里可沒說自己支持哪一方。你們覺得我在批判五島正人,是因為你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

一句話把自己給摘得干干凈凈。

帝大生被忽悠瘸了,

“莫非,我們真是那么想的?”

“嘶……”

“大概是潛移默化。”

他們都很懵。

陸時擺手,

“好了,與其聊這些,還不如聊聊的寫作技巧。《蠅王》是典型的荒島文學,在情節上遵循了‘流落荒島——荒島求生——回歸文明’的傳統荒島文學三部曲模式……”

下面的學生還在消化剛才的問題,就這么被輕易地岔開了話題,

接下來十幾分鐘,陸時都在講荒島文學。

下午。

東京火車站。

李蕙仙一手拉著梁思順,一手抱著梁思成,正在為丈夫送行。

拿到《蠅王》的稿子,蔣國亮已經先行一步回橫濱,

梁啟超不放心,也想盡早回去。

《新民叢報》剛剛發行,主要撰稿人一共沒幾個,好不容易逮到陸時這樣的大佬,自然要做好宣傳。

李蕙仙小聲說道:“任甫,我想讓思順拜陸教授為師。”

梁啟超沉吟,

從本心出發,他對攀高枝的行為有些抵觸。

但陸時終究與旁人不同,

他在英國的地位極高,又和愛德華七世頗私交甚密,說不定可以取一取君主立憲的經呢?

梁啟超看向女兒。

沒想到,梁思順直接往媽媽身后躲,

“我不想讀書。”

梁啟超無奈,

“好好好。不讀就不讀吧。”

李蕙仙卻是一瞪眼,小聲埋怨:“任甫,你莫要唱紅臉。”

她一直負責教導女兒,比較嚴厲,

梁啟超倒好,拆臺拆得厲害,對女兒就知道“好好好”、“是是是”的妥協,

如此下去,女兒的學業怎么辦?

而且,還有一點很頭疼,

梁思順和梁啟超相處沒多久,就已經有親爹不親媽的趨勢了。

梁啟超微微尷尬,

“我是覺得,陸教授沒時間教導思順。”

李蕙仙想了想,

“那就……拜為座師?”

座師是明、清兩代舉人、進士對主考官的尊稱,

所以,李蕙仙用得并不準確。

但梁啟超能明白,

無非就是讓梁思順在陸時那兒掛個名,結個善緣。

他沉吟片刻,

“這樣也好。只是別強求了。若陸教授拒絕,我們也沒必要糾纏,否則圖惹人嫌。而且,陸教授用白話文寫出了《蠅王》這樣驚世駭俗的,已經很給面子了。”

李蕙仙點點頭,

“我明白。”

旁邊的梁思順問道:“座師是不是那種不會讓我背書的老師啊?”

小丫頭片子就不想讀書。

梁、李二人一陣無語。

梁啟超笑道:“一般來講,當你需要拜座師的時候,你該背的書都已經背好了。”

梁思順小臉一垮,

“還是要背啊?”

梁啟超對這個女兒無力吐槽,轉而對李蕙仙說:“夫人,那我先進去了。日本列車的時刻表一向不太準,時早時晚的,我得提前些。”

李蕙仙還沒說話,梁思順反倒先開腔了,

“父親,保重。”

梁啟超被逗得大笑,

“你還知道‘保重’啊?”

他彎腰,摸摸自家女兒的頭,隨后又抱起小嬰兒梁思成逗弄一番,徑直進入候車大廳。

20世紀初,火車站的出發和到達還沒有分開,

候車大廳也是到達大廳。

廳內一片忙碌,

因為人很多,彌漫著各種氣味,

汗味、酒臭味、煙味、午餐的香氣、名貴香水……

墻上掛著巨大的列車時刻表,許多人聚在那兒踮腳張望。

梁啟超找個地方坐下來。

在他身邊,兩個日本人正聊起了陸時,

“你聽說陸爵士今天在東大的演講內容了嗎?”

“當然聽說了。他聊了《蠅王》。”

“其實我想說的是之后的事,關于荒島文學的概述,他總結得很到位。”

荒島文學?

梁啟超也來了興致。

他不由得觀察兩個日本人。

其中一人頭頂光禿禿,干瘦干瘦的,哪怕是寬大的和服都掩蓋不住其頹喪的精氣神,看著就像重病纏身。

另一人則穿西裝,

這副打扮,應該是給日本政府工作的。

他們正是島崎藤村和正岡子規,

兩人在等待長谷川辰之助,之后好一起拜訪陸時。

正岡子規說道:“之前,應該沒人系統地提出‘荒島文學’的概念吧?陸爵士是頭一位。”

島崎藤村點點頭,

“畢竟是寫過《無人生還》的作家。”

正岡子規笑,

“哈哈!那是推理,兩者還是有差別的。要我說,《魯濱遜漂流記》算是開了荒島文學之先河了。”

聽到這話,梁啟超默默搖頭。

島崎藤村注意到了,

“這位先生,你似乎不是很贊同……唔……你是中國人?”

梁啟超點點頭,

“鄙姓梁。”

因為之前見過了陸時,所以島崎藤村下意識地對中國人有些親切,

他好奇道:“梁先生有不同見解?”

梁啟超沉吟,

“沒記錯的話,莎士比亞的《暴風雨》要比《魯濱遜漂流記》更早。”

島崎藤村和正岡子規對視,有些驚訝,

中國人都這么博聞強識嗎?

正岡子規低聲道:“先生博學。正如您所說,陸教授在講荒島文學的時候,也提到了莎翁的《暴風雨》。不過,他還給出了兩個更早的例子,以供參考。”

梁啟超不解,

“還有更早的例子?”

正岡子規點頭,

“有。陸教授說的,一是古希臘神話中,伊阿宋在盜取金羊毛時途徑雷姆諾斯島,經歷了許多離奇的事情;二是荷馬史詩《奧德賽》通過奧德修斯在海上和荒島上的漂流與生活,成功表現了人與命運的沖突。”

梁啟超心里對陸時的佩服更上一層,

希臘神話、《奧德賽》,

這些他都聽過,但像陸時這般信手拈來,還記得如此清楚,根本做不到。

梁啟超又問:“陸教授還講了《蠅王》的事?”

正岡子規嘆了口氣,沒回話。

旁邊的島崎藤村說道:“我們也是聽說。”

梁啟超好奇,

“怎么?”

于是,兩人把自己的道聽途說如實地復述了一遍。

梁啟超聽得很懵,

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怎么腦回路那么奇葩?

他小聲說:“其實,陸教授曾跟我討論過相關的問題。他認為……額……你們干嘛這么盯著我看?”

只見正岡子規和島崎藤村的目光直溜溜地盯著,

兩人注視梁啟超,就像看到了美人。

梁啟超惡寒,

“你們……咳咳咳……”

正岡子規也察覺自己表現得過于熱切,趕緊解釋道:“您放心,我們都是能守住秘密的人,不會對外透露陸教授的話。而且,我們和陸教授本就相熟,《日本文明的天性》便是我們請他寫的。”

梁啟超打量對方,

“原來是你們?啊……我知道了,您是正岡先生!”

正岡子規露出了笑容,正式自我介紹:“鄙人正岡子規,目前在雜志《杜鵑》做編輯。”

兩人握手。

梁啟超也放下心了,

“確實,陸教授本人對《蠅王》中五島正人所代表的野獸派持批判態度。他認為,想吃豬肉沒有錯,甚至不想獲救、想在荒島上生活一輩子也沒有錯。”

話說到這兒,島崎藤村拿出了本子和筆,

沙沙沙——

他小心翼翼地記錄。

梁啟超頓感虛榮心得到滿足,連說話的腔調都變得有些拿捏起來,

“你們覺得,五島正人和天野桂一的區別在哪兒?”

兩人沉思。

論能力,兩個孩子好像半斤八兩,

那只能是站位上的區別。

島崎藤村回答:“前者代表野蠻、殘忍、專制,后者則代表文明和秩序。”

梁啟超點頭,

“這么說是對的。也正因為你說的兩者的區別,他們對反對者的態度截然不同。”

正岡子規恍然,

“原來如此!”

荒島上,理性派可以容忍野獸派的存在,

反之則不然。

對于那些意志不堅定的,五島正人用豬肉誘惑;

對于殘存一絲良知的,五島正人則用威脅強迫他們加入;

最后,

豬崽子和天野桂一,一個被巨石碾過、一個被全島放火追殺。

梁啟超說:“陸教授認為,人不能沒有獸性,‘失去獸性,失去一切’。但是,如果完全被獸性支配,則注定不配被稱為一種文明。如果五島正人的團伙也是文明,那荒島上的野豬恐怕也有自己的文明。”

這段話滿是沖擊力。

不知過去多久,正岡子規如夢初醒,

“果然,《蠅王》說的不是孩童。它是一則寓言、也是一則預言。”

島崎藤村聽得很懵,

“預言什么?”

正岡子規低聲道:“就像我們請陸教授寫《日本文明的天性》的時候那樣,你不覺得現在的日本有些……有些……”

一時間,他找不到合適的措辭。

島崎藤村卻聽懂了,

“是啊,尤其在那場海戰之后,變化太快了。”

甲午戰爭,日本和中國競爭對東亞地區的領導權。

這種競爭在文化、經濟、社會、知識分子的思想及意識形態等各個層面展開,軍事沖突只能算是其中之一。

所以,整個社會彌漫著一股“下克上”的濃重氛圍。

而《蠅王》……

“呼”

正岡子規呼出一口氣,

島崎藤村有些擔憂,

“這能行嗎?”

正岡子規回答:“沒問題的。書評就叫,《日本人,你要反思!》,你看如何?”

島崎藤村連連點頭,

“好名字!”

一旁的梁啟超聽得都懵了,

他實在看不懂日本人,

有時候,他們極其狂妄、兇殘,不知禮節;

有時候,他們又非常謙虛、低調,甚至自己給自己發反思卷。

果然如陸教授所說,“國民性”是個又大又空的概念,

但也同時印證了《日本文明的天性》中,陸教授使用的“菊與刀”的比喻。

梁啟超正想著這些有的沒的,

誰曾想,正岡子規忽然又有了新想法,

他說:“我覺得,一般的感嘆語氣不夠強調。不如換成反問語氣,書評改叫《日本人,你為什么不反思?》,你看如何?”

島崎藤村“嗯”了一聲,

“好!這個好!”

正岡子規十分滿意,

“我今天就動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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