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意
賑災之事頗為繁瑣,也頗為重要。
按理說沈廷鈞剛出了三個月的公差,這份差事無論如何也不該安排到他頭上。
但素來賑災都關系到太多人命。
且因為涉及到太多物資,總有人吃拿卡要。因而,原本預算還算充沛的物資,到了災民手上也不太夠用了。
百官知道這些事情,坐在龍椅上的隆慶帝心中也一清二楚。
若是有辦法,隆慶帝也不想心腹重臣這般奔波勞累。但這不是實在沒人使喚了么?
隆慶帝已經將朝堂上,所有足夠有威信的大臣都派出去賑災了。可這次災情牽連到的州府實在太多,而朝堂上足夠有威信,又足夠年輕的,總共也就那么幾個。他手上無人可用,甚至連太子都派去東北主導賑災一事了。
他又不能將一些老大人拉拔出來,畢竟老大人們的年紀都太大了。即便他們主動請纓,他也不敢用他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半截脖子都埋土里了,那胳膊腿兒更是銹的什么似的,這要是摔斷了胳膊腿,或是直接殉職了,他這個皇帝都沒法給他們家人交代。
正是出于這種種考慮,隆慶帝不得不又點了沈廷鈞,讓他親自帶隊去西北,主持西北的賑災事宜。
沈廷鈞也確實足夠威懾人。
他本就生的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再加上氣勢駭人、官威赫赫。這次南下閔州,更是將鹽稅案徹查清楚,連帶著還辦了一件叛國案。
可以說,沈候如今正是威望隆重的時候,西北的官員們知道此番是他主導賑災,即便有再多小心思,也不得不收一收。
有這些官員配合,這邊的賑災其實進行的狠順利。但再怎么順利,都沒讓沈廷鈞露出過笑顏。可看到桑擰月的信件后,他卻著實心情大好,面上緊繃的神情也為之一松。
西北的官員們對此自然是好奇的,但沈候不好接觸,沈候身邊的人更是不好討好和收買。是以,即便他們和成毅一樣,同樣好奇的心中癢癢,但也只能就這么忍著。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就進了十二月,賑災諸事也已經進入了尾聲。
余事交給地方官員處置就可,沈廷鈞已經準備出發回京了。
也是在回京前晚,西北的官員們仔細尋了美人送上。但最后……不說也罷。
沈廷鈞一行人離去后,西北的官員們這才敢在背后竊竊私語。
可別小看這些官員的八卦心,他們要真是說起別人的閑話,也碎嘴的狠。
有官員小聲道:“一直也沒聽說沈候有什么花花事兒。”
“還是有的,之前大家不都在傳,說是長榮郡主和離了,有心再嫁沈候……”
“這事兒不是不了了之了么?那位郡主如今被陛下關了禁閉,聽說就連榮王爺都被莫名其妙摻了一本,被罰了十萬兩銀子。不都有閑言碎語傳出,說這事兒背后是沈候在主導?”
“那誰知道是真是假。不過這位侯爺今年可都而立了……”
“聽說還沒有一個子嗣。”
“諾大的武安侯府,總需要個血脈來繼承。”
“侯爺不會不愛嬌娥,愛龍陽吧?”
“噓,這話可不敢說。不過,誰說的準呢。聽說知州大人送上的美人連門都沒進去,就被侯爺身邊的侍衛又原道送了回來。”
眾說紛紜,卻無人能猜出,這位聲名在外的侯爺,他究竟為什么就不愛女嬌娥?
莫不是心中另有意中人?亦或是,當真不喜歡那些嬌嬌悄悄的閨閣千金,而是喜歡那么風流倜儻的少年郎?
一片唏噓揣測中,沈廷鈞進了京城。
先是去皇宮交了差,之后順理成章被隆慶帝留了一頓晚膳。
隆慶帝對這個臣子真是喜歡到心坎里。
看看這差事辦的多漂亮,事情處置的多利落。他的晟兒還在東北沒回來呢,反倒是西北這根最硬的骨頭,子淵已經替他啃了下來。
隆慶帝龍心大悅,讓沈廷鈞陪著用了一頓晚膳,兩人又飲了幾杯御酒。之后隆慶帝賜下諸多綾羅綢緞珠玉珍寶,大手一揮,終于肯放他的心腹股肱回家里面見老母親了。
再說沈廷鈞出了宮門,此時外邊早就一片黑沉。
高高的燈籠懸掛在門樓上,投下大片白色的光暈。天際似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飄落,這天,又要落雪了。
武安侯府的馬車就等在宮門外,成毅親自駕車,成林護持在旁。
兩人看到侯爺出宮,趕緊迎了上去。
成毅將狐貍毛大氅遞上前,要給沈廷鈞披上,被沈廷鈞揮手拒絕了。
成林見狀就說,“侯爺穿的單薄,還是趕緊上車吧。這天眼瞅著又要下雪了,可真是冷的邪乎。”
說著話,三人已經到了馬車旁。沈廷鈞上了馬車,成毅在外邊坐著駕車,成林則進來伺候。
車廂中放著炭盆,炭盆燒的正旺,炭火冒著猩紅的火光。火盆旁有一小幾,上邊放著醒酒湯、熱茶,還有一壺滾燙的姜湯。
沈廷鈞看見這熟悉的配置,眉眼瞬間變得柔和。
成林見狀趁機說,“老夫人曉得您要陪陛下用膳,就沒給您準備吃食,只備了些湯水讓您解渴。主子,要不喝點姜湯吧,好歹暖暖身子。”
沈廷鈞只道:“倒茶吧。”
喝了一盞茶,外邊雪已經下大了。
等三人到達武安侯府大門口時,地面上已經一片雪白。
如今時辰也不早了,早過了平日老夫人休息的時間。但即便如此,沈廷鈞還是腳步不停,直接往老夫人所在的鶴延堂走去。
一路行來,武安侯府其余宅院大多熄了燈,只老夫人這里,大老遠一看就燈火通明,可見是還沒睡著。
沈廷鈞大步走進去,庭院里的丫鬟婆子們看見他過來,俱都驚喜的請安問好。有那婆子機靈,三兩步就竄到正房去,給老夫人報信去了。
果不其然,屋內隨后就響起了老夫人激動的說話聲,“大郎回來了?快快快,把屋里火盆再烘熱些。”
沈廷鈞走進花廳時,這邊正熱鬧,老夫人將丫鬟婆子們指揮的團團轉,面上卻都是歡快的笑容。
沈廷鈞進來就叩拜,老夫人趕緊一把拉住了他,讓兒子快些起來。
沈廷鈞上次從閔州歸家,因后續還有許多瑣碎事情要處置,是以他到了京城后,也只是到了府里點了個卯,隨后便住到了衙門去。
好不容易兩樁案子的判決下來,卷宗也歸了檔,他終于可以歸家了。可還沒來及休息,就又被派去了西北。
滿打滿算算起來,老夫人已經有四五個月沒好好和兒子說說話了。老人家心里想的不要不要的,如今看見兒子自然拉著手就不松開。
“瘦了,看著還黑了一些。”老夫人心疼的看著大兒子,“這次回來就不用再出去了吧?”
沈婷君隨母親在椅子上落座,溫聲回道,“近些時日應該不用再外出,但年后許是還要出一趟遠門。”
老夫人沒問他,這還沒過年呢,怎么就把年后的行程都算上了?老人家不想問,也不愿意問,總歸她是不舍得兒子離開身邊的,便拉下了臉不太高興。
沈廷鈞見狀,略沉默片刻后道:“是好事兒,若您知曉兒子去做什么,必定欣喜如狂。”
老夫人懟兒子,“如今哪還有什么事兒能讓我欣喜若狂,除非你肯成親生子,來年讓我抱個大胖孫子。”
沈廷鈞揚眉一笑,有一瞬間,真想將實情告訴母親。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想迎娶月兒進門,這事兒必定要母親同意首肯才可。
但是,月兒如今身懷有孕,正該安心養胎。而母親院子里,這幾個月的管束有些松了,人心也有些浮動。他不能保證有些話出他口,入母親耳,而不會被傳到別的地方去,那就先不說。再來,母親太過看重他的子嗣,想來得知月兒懷了身孕,也會迫不及待將她接回京城,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著、守著。
而月兒必定是不愿意回京的,最起碼,她肯定不愿意這樣不明不白的進京城、進武安侯府。
他不想委屈她,更不愿意委屈孩子。如此想來,如今讓月兒安心留在閔州待產,竟是最好的選擇。
但即便讓他們娘倆留在閔州,他也該將自己的心思徐徐告知母親,讓母親知曉他有意中人,且迫切求娶……
沈廷鈞便與母親說起閑話。
說著說著,不知何時就說起了桑擰月姐弟。
也是此時,老夫人突然一拍額頭說,“早在你上次回京前,清兒那孩子就托人往府里送了許多特產。我那時還問下人,說他小孩子家家又沒離京,又沒個旁的親眷,他哪里來的特產?下人才說,似乎是擰月那丫頭托人送來的,那丫頭還找到她嫡親的兄長了。”
桑擰月南下尋兄,這件事老夫人也是知情的。
她當時不止一次在心中嘆息,說擰月這孩子有情有義,誰家娶回去,那真是上輩子修了大德了。
擰月南下后,她還特意叮囑崔嬤嬤,讓崔嬤嬤多關注些應天書院的事情。若是清兒那邊遇到難處,他們能幫就幫。
結果,清兒那邊沒多久就請了長假南下,再回來時,竟是今非昔比,成了官家子弟。
老夫人就說,“這事情,誰能想到呢。若是早知曉他們那大哥在南邊做了大官,就該早些送他們姐弟過去。如此,他們也能少吃些苦頭。”
話是這么說,可桑拂月失憶了,這也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事情。
而若非桑擰月一直不放棄,咬牙堅持著要尋人到底,說不定他們兄妹幾人就錯過了。
老夫人念及桑擰月,再次感嘆,“這丫頭,果真是個好的,也是個有后福的。”
沈廷鈞聞言不說話,只面色頗為和緩。老夫人原還怕她大晚上的說些有的沒的,兒子會不樂意聽。誰料到,兒子面容和煦帶笑,竟是陪她這老母親說些閑言碎語,也心中快慰。
老夫人見狀心中愈發高興了,談性也更高了。
她昨日得知兒子今日會進京,晚上就翻來覆去睡不著。將天亮時才躺下,結果一覺睡到午后才起來。
也是因此,雖然如今早過了老夫人睡覺的點,但老夫人絲毫不覺得困,精神頭反倒非常好。
老夫人又問沈廷鈞,“聽說他們那大哥就在閔州水師為官,你這次查出的叛國案,那位孫將軍不就出自閔州水師?這么說來,你與那位桑將軍,是否也打過交道?”
沈廷鈞頷首:“來往過幾次。”
“那他脾性如何,對待擰擰和清兒可喜歡?他家中婦人如何,對這猛然冒出來的一雙弟妹可有嫌棄?”
沈廷鈞一一回答,“桑將軍……乃性情中人,對一對弟妹頗為歡喜。桑夫人乃女中豪杰,性情爽朗,對月……一對弟妹并不曾嫌棄,反倒多有疼愛。”
又稍稍說了些雷府的事情,以及桑擰月那三個侄兒。
老夫人一聽這大致情況,一直提著的心就放下了。
不過想起那對姐弟頗為坎坷的前半生,她也是唏噓,“但愿他們苦盡甘來,以后都是好日子。”
又可惜,“擰月此番該是在閔州定居了吧?她那般好模樣,如今又有了好出身,她那兄嫂若真疼愛她,指定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嫁出去。說不得下次再聽到那丫頭的消息,就是她的婚訊了。”
沈廷鈞輕輕放下了茶盞,并不附和老夫人的言語。老夫人也不以為意,只樂呵呵道:“若真是如此,那才是老天爺保佑呢。說實話,娘真是打心底里喜歡那姑娘,她以后若是能嫁回到京城,娘可就多了個串門子的地方。說起來,我與那丫頭也有些緣分在,若是她出門子,娘必定是要準備些厚厚的添妝的。大郎啊,你人脈廣,你幫娘聽著點那邊的信兒,真若是擰月有了好消息,你記得及時回來告訴娘,娘也好提前準備東西,也為那丫頭高興高興。”
沈廷鈞應了“好。”
老夫人又說了一些有的沒的,說著說著,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沈廷鈞見狀就站起身,“天晚了,您別熬了,再想說些什么,明日再說不遲。左右兒子得了幾天假,就在家好好陪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