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相才按照于普所說,盤腿坐于一塊蒲團之上,雙手輕輕放置于兩膝之上。
小半柱香后,少年微微撐開些許眼皮,偷摸著看向搖曳不止的燭光。
余光瞥見了不遠處正在大口啃著羊腿的于普,他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口水,輕聲道,“大師,大師!”
于普停下手中動作,手背摸了摸嘴角油漬,偏頭看向端坐在蒲團之上的謝相才,呵呵一笑,“小公子堅持了多久啊?”
謝相才邊甩著腿邊起身,扭頭看了一眼香案上香爐中燃著的香火,脫口而出,“小半柱香。”
話音落下,少年一怔。
小半?
羞恥的回憶瞬間沖上腦門,令得他面紅耳赤。
于普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隨后起身,將腰間酒葫蘆甩給謝相才,葫蘆在半空翻了個身,酒塞雖然半開,但是一滴酒都未曾灑落。
謝相才接過葫蘆,將其打量一眼,竟是覺得有些眼熟。
于普起身,三兩步來到謝相才身旁,眺望窗外夜色。
“這酒葫蘆,是你七師兄親手做的,他的朋友每人都有一個這樣的葫蘆。他后院栽了十幾株專門長葫蘆的藤,如今二十幾年時間,那些本來郁郁蔥蔥的藤蔓,估計早就禿嚕皮嘍!”
謝相才用手指彈開酒塞,鼓足勇氣灌了一口極烈的燒酒,辣得他從脖子紅到耳根。
少年連忙將酒葫蘆塞回到于普手中,跺了跺腳,最終無奈催動勁氣散去酒勁。
于普拍了拍謝相才肩頭,誰知沒輕沒重地就將少年一巴掌拍到地上,他見狀趕緊尷尬地將對方從地上一把扶起來,撣著謝相才身上的灰,找話題道,“誒,八公子喜歡喝什么酒吶?”
謝相才沉吟片刻,“果酒、花酒,反正甜的都喜歡!”
于普一愣,“甜的?”
隨后和尚哈哈大笑,背過身去伸了一個懶腰,吐出一口氣,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年輕嘛,就是要吃點甜頭,可別苦了一輩子!”
謝相才笑著點頭,有些犯賤地從于普腰間解下葫蘆,倒了幾滴在舌尖上,送回嘴中回味一番,又被辣得一個哆嗦。
于普捧腹大笑,拍著謝相才的后背,將其送回到蒲團之上,隨即跟著盤腿席地而坐,雙手自然置于大腿之上。
謝相才見于普性格灑脫,辦事不拘小節,有些自來熟地湊到他身旁,笑著問道,“于普小師父,為什么別的和尚都嚴遵清規戒律,每天誦經吃素,而你卻能喝酒吃肉?”
于普挺著胸脯,沉思片刻,朗聲道,“因為……老子樂意!”
“老子”二字出口,于普頓時感到有些不妥,耷拉著腦袋瞥了一眼身后的高大佛像,雙手合十道了一聲“罪過罪過”。
謝相才深吸一口氣,望向窗外夜色,托著下巴問于普道,“于普大師,這么些年待在寺廟里面,不覺著悶得慌嘛?”
于普味同嚼蠟似的將酒葫蘆甩到一旁,“是很無聊啊!要不是你七師兄時常過來找我喝酒,真不知道會不會憋死吶!”
謝相才沉吟片刻,伸出兩只手比劃了一番,“什么時候于普師父可以來清夢城,清夢城有這么大,我逛了半天才能走完幾條街道。”
于普面色一滯,隨后放聲大笑,“好啊,到時候和尚我去清夢城的時候,你可以要把滿城的好酒搬出來,到時候讓我來個‘把酒問青天’,如何?”
謝相才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那是,清夢城最好的二十四盞酒,我全給大師端出來,讓大師喝個夠!不過……”
于普收斂笑容,似笑非笑地看著少年,“怎么個不過啊?”
少年咧嘴一笑,“能不能放我出去玩玩呀?”
于普吧咂了一下嘴,抬起一根食指在謝相才面前搖了搖,“你想得美!”
三個時辰過后,謝相才緩緩睜眼,窗外天色仍舊暗沉,他伸了一個懶腰,發現于普此時正在外面掃著地上的落葉。
謝相才推門而出,站到于普身旁,見對方漫無目的地掃地,于是便不時地指向幾個角落,示意那里有落葉。
天色極黑,但是謝相才仿若雙眼有神,寺院之中每一個角落都看得真切,想來這就是開陰眼后的益處。
謝相才見于普若有所思,索性接過其手中的掃帚,將院落之內的一地樹葉盡數清掃干凈,蹦跳著回到屋內。
于普率先席地而坐,片刻之后抬頭,猛地搖了搖頭,撿起地上的酒葫蘆來,大灌一口。
謝相才好奇地湊上前去,問道,“于普大師想什么呢?”
于普攬住謝相才肩膀,咂巴著嘴道,“哎,你師父叫我帶你凈心,實際上是想要讓我帶你悟道。我連道都沒有悟明白,拿什么帶你悟道啊?你師父說打斷腿,那可真會打斷腿吶!”
謝相才扶額苦笑,攤手表示無奈。
少年隨后托著下巴,作沉思狀,良久之后問道,“于普師父,你在寺廟里待了那么長時間,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于普點了點頭,“但問無妨。”
謝相才長吐出一口氣,小心地瞥了一眼身后佛像,“這個世上究竟有沒有所謂的佛祖頭陀?”
于普雙手合十,“師父和我說,‘心有則有,心無則無’。”
少年微微點頭,接著問道,“我以前在書里看到說佛家提倡‘六根清凈’,那是什么意思?”
于普笑了笑,“耳鼻口舌身意,這六根,清凈即是明了不雜亂,能夠以六根正確地認識世界。”
少年再一次點頭,沉吟片刻,問出最后一個問題,“佛門信徒常說佛祖頭陀有禪心,為何我如今看來,這個世道還是如此紛雜呢?”
于普一愣,顯然是被難住了。
他一口一口地抿酒,一次一次地皺眉,一遍一遍地看向謝相才。
謝相才眼神復雜,感覺自己似乎讓于普出糗了。
好半晌后,于普放下酒葫蘆,緩緩開口。
“我師父當年在世的時候,時常要我謹遵佛門教誨,說人在做天在看,佛祖在天上凝視眾生。但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什么佛祖,甚至連佛光都沒有見過幾次。那時的我就懷疑,這個世上是不是根本就沒有佛祖頭陀?”
少年輕輕點頭。
“師父也經常叫我去安慶城內化緣,找些人家討要一點齋飯,說是磨煉心智的一步。我經常偷工減料,不問人要齋飯只管問人要錢,遇到好心的人家,不僅給我錢還給我齋飯吃,但遇到不講理的人家,要來的只有一頓棍棒。”
少年咂嘴唏噓。
“每次我被打,我都會捧著破碗回來找師父訴苦,咬牙切齒地說以后要成為一個惡霸,這樣就沒人敢看輕我們佛門子弟。師父總會用敲木魚的棒槌打我腦袋,然后拎著我對著佛祖磕頭,然后從佛祖的香案上拿下幾個果子,哄我開心。師父他老人家不知道,香案上的果子一直少,其實都是我干的,我還時常去功德箱里面掏供奉錢出去買零食吃,按照他說的,佛祖應該降怒于我,但我這么多年還是順順利利地過來了。”
少年坐直身子,洗耳恭聽。
“十五歲那年,師父病入膏肓,當時我在佛祖面前磕了三千個頭,仍是沒有神靈出手解救師父,那時我在心中徹底篤定,這個世上沒有什么狗屁佛祖神仙,于是一怒之下砸爛了寺里的那尊傳承百年的佛祖金身像。”
少年瞠目結舌。
“十五年來我逛遍安慶城大街小巷,依舊是有人施舍,但是棍棒伺候的卻沒了,我反倒是悠然自得、瀟灑自在。你說我在佛祖眼里鐵定是‘作惡多端’,為何還沒有神靈降怒于我呢?”
謝相才終于開口,“這個世上,真沒有神靈嗎?”
于普眼眶紅潤,剎那之后釋懷一笑。
“師父不是說了嘛‘心有則有,心無則無’。施舍我飯菜的百姓,他們覺得有佛祖,于是積德行善,施舍我棍棒的百姓,他們覺得沒甚佛祖,于是打我像過街老鼠,其實啊,他們都沒有錯,都是對的。”
謝相才驚疑,“都是對的。”
于普起身,一只手負于身后,另一只手攥住佛珠。
“世間本無法。”
他緩緩開口。
謝相才一個激靈,猛然起身,脫口而出后面五字。
“無法即隨心。”
于普笑著點頭,“佛祖也好,頭陀也罷,心里有那便尊敬,心里沒有那便沒有,太陽依舊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不是說我信了佛,我就能心想事成、起死回生,也不是說我不信佛,我就諸事不順、事事糟心。”
少年默然點頭,若有所思。
“我砸佛像,是因為當時的我心中無佛。如今我修佛像,是因為現在的我心中有佛。佛不會變,但心會變。兒時無視天地,自以為頭頂天腳蹬地,如今而立看破世間諸法,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才知道有沒有佛祖頭陀根本不重要,這個佛像擺在這里,便是心安。”
謝相才只感覺自己被于普繞迷糊了。
于普敞懷大笑。
“歸根結底,只有四個字,緊隨本心。窮困潦倒、漫無目的時,以佛為指引,走上正途。通達行樂時,把酒言歡順應世道,無佛也無妨。佛本就是雪中送炭或者錦上添花的,若是以有或者沒有來論,太過于扯淡了,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謝相才恍然大悟。
于普轉身,雙手合十望向佛祖金身像,彎身行禮。
“世道是世道,不紛雜還叫什么世道。禪心歸禪心,若人都為善,還需要什么禪心。良莠不齊佛才能普度眾生,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在世,才有我們這些和尚一口飯吃,不是嗎?”
謝相才會心一笑,撓了撓腦袋。
于普伸了一個懶腰,“說到底,終是人,佛祖不也是菩提樹下悟道后飛升的嗎?”
少年起身,行禮作揖。
這世上原來沒有佛祖,有的只是一顆禪心。
世間本無法,無法即隨心。
此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