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殘明

第二百六十九章 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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滁州太仆寺大門外人頭涌動,到處是叫賣談價的吆喝和俘虜的哭喊,太仆寺由于損壞嚴重,又關押著大批俘虜,所以李覺斯暫時沒有返回。大門附近已經成了跳蚤市場最

熱鬧的地方,各營留下的人都來這里交易,人口貨物馬匹什么都有。

二十萬流寇搶掠千里的物資都在這里,不但各營在交易,滁州那些嗅覺靈敏的商人也聞風而動,價格正在水漲船高。安慶守備營的攤位在大門右側,由于用現銀交易,這兩天已經成了最受青睞的交易方,守備營攤位上圍滿了人,幾乎堵住了街道上的交通。十多個士兵維持著秩序,防止

人群把草棚擠垮,中間的侯先生滿頭大汗,不停的跟前來交易的人還價,

“先生,有來賣馬的?”一名親兵隊士兵擠進人群,對侯先生耳語道。

侯先生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什么馬?”

那士兵壓低聲音,“那人說是戰馬!”

“讓他帶路先去看馬。”“先生跟我來。”那士兵便往外擠,侯先生把攤位交給屬下,招呼了陳如烈,帶了三個士兵跟著擠出人群。出來之后空氣都要清新一些,周圍充斥著各家攤位俘虜的哭叫聲

那士兵在街對面找到了賣馬人,雙方沒有過多耽擱,因為戰馬交易屬于軍資,黑市多半是賣自己家的馬,各營明面上都是不允許的,屬于比較敏感的交易。

侯先生等人跟后面,往太仆寺對面一條巷子走去。沿途不時有身分離的尸體,路邊蹲滿抓獲的流寇戰俘,能弄到此處交易的算年輕力壯的,各營的幫閑提著腰刀和棍棒在看管,有人哭鬧的就有幫閑上去一通亂打。這些

俘虜沒有住宿的窩棚,不分男女都封閉看押在這些街巷之間,每天給他們一頓稀粥,吃喝拉撒都在這個狹窄的空間里,街巷中有濃重的屎尿味道。這些人群如同圈養的牲口一般,侯先生等人經過時,那些流寇廝養都受到驚嚇,紛紛往墻角躲。侯先生沒有停留,這一片交易過了,有技能的人已經挑選走,所以只是小

心的躲開地上那些糞便,他也是看慣了,要是說以前看到這樣的情景,人多少會有惻隱之心,但他歷經了家人離去,又看了一路的被寇慘相,已經很難再生出同情心來。一路上都是這樣的混亂,最后到了河邊的位置才停下來,沿著岸邊蹲著成群流寇俘虜,但不時那種裝男裝女,以婦孺老弱居多,他們在地上擠坐在一起,后面有樹木遮擋

的地方果然拴著七八匹馬。

這里比較僻靜,正是交易戰馬的地方,幾名他營官兵就是賣家,他們小心的看看后邊,確定沒有人跟著之后,讓侯先生幾人看馬。

陳如烈仔細看過馬匹,又檢查了馬身上的烙印和鞍具,之后回來對侯先生低聲道,“是雷時聲營中的馬。”

侯先生也不驚訝,這幾天看過不少稀奇事,拐賣自家軍馬已經不能讓他奇怪。

“是不是戰馬?”

“有五匹正當用,另外兩匹年齡大了些,買回去最多只能再用一年,還有一匹是馱馬。”

侯先生心中有了底,轉過去要跟幾個官兵談價,但還沒開口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群俘虜,徑自走到了拐角的地方,以避開那些俘虜。陳如烈也跟了過來,他知道侯先生的意思,賣馬的各營官兵和幫閑,既有售賣流寇馬匹的,也有賣自己馬匹的,很難說他們以后的打算是什么,此地靠近江南,對于北方的軍士來說,在此地脫離軍隊可能很快到達安全的江南,是一個好機會,但也有些人只是換銀子,他們如果還要返回軍隊,就不會讓賣馬的消息走漏,很可能殺掉知情的

俘虜,避開一點就能救下不少人命。

幾個官兵卻并不在意,當頭一個大漢嘿嘿笑道,“這位先生不必避開,一會你們牽了馬走,他們仍是看到的。”陳如烈和侯先生對望一眼,似乎也是這個道理,就是說幾個官兵已經計劃好要殺人,若是太平時節,一個命案就是驚動府衙的大事,但在最近的滁州,一百具尸體也無人

多看一眼。

侯先生對幾個官兵道,“幾位同袍想賣個什么價格?”

“一百兩一匹,八匹是八百兩。”侯先生從容的道,“各位同袍找到咱們,應當也是聽過守備營的名聲,第一是價格公道,銀色銀量都是足的,咱們是要買馬,但這幾日也買得差不多了,幾位若是真心要做

買賣,就不要漫天要價,咱們都說個公道價格,這里有三匹都過了七歲,還有一匹是馱馬,咱們一匹一匹的單算。”

幾個官兵見見侯先生模樣,知道也是行家,而且帶著幾個壯實士兵,恐嚇手段可能不管用,幾人交換一下眼神后,低聲跟侯先生還起價來。陳如烈沒有過去聽,他知道大體的價格,滁州這里絲綢棉布不值錢,各營大多是客軍,大都急著脫手換成現銀,唯獨戰馬除外,年齡合適的戰馬價格在五十到八十兩之間

,是北方邊鎮地區的兩倍,最好的賣到一百兩也有過。他的眼神在地上那群俘虜身上轉動,人人衣衫不整,臉上全是骯臟的泥污,很難分辨出是男是女,只有從他們體型上能看出都比較瘦弱,很多人頭花白,肯定不是流寇作戰的部分,多半可能是廝養的家眷,屬于俘虜中比較不受歡迎的,甚至可能就是用來在路上掩護馬匹的。他們全都埋著頭,偶爾有人抬頭偷看,一見到陳如烈的眼神,

又慌忙低下。背后傳來侯先生的聲音,他們已經談好價格,總計三百九十兩,陳如烈其實有些羨慕,這里四個官兵每人能分近百兩銀子,這幾人肯定還倒賣過其他物資,如果當逃兵去

江南,他們能過上不錯的日子,但這群人很可能無法活命。

“送去百家橋再付銀子。”

領頭的壯漢轉頭冷冷看著陳如烈,“此地談的就是此地錢貨兩清,老子去了百家橋,都是你們守備營的兵馬,不給銀子老子也奈何不得你們。”

陳如烈毫不退讓道,“你帶的是雷副將所部軍馬,路上若是遇到湖廣兵丁,強說我等偷馬又如何?”

那壯漢一愣,陳如烈說的也是實情,他們帶馬過來的時候也是偷偷摸摸。旁邊一個官兵低聲和他短暫商議,大漢回頭對陳如烈道,“實話與你說,我等也不敢帶馬往百家橋走,但今日雷副將去了野渡橋,天黑前不會回來,你們路上碰不著。你們

自家帶馬去,我們再讓四十兩銀子,在太仆寺門口交銀,若還不要,咱就賣給滁州人。”

“你這些人給我,路上好擋著點。”

那大漢皺著眉,還不等他說話,侯先生已經開口道,“這些人要去何用,龐大人說得明白,有用的才往營中領。”

陳如烈還待要爭,那侯先生卻在對他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影響買馬大事。

“那先生便問問是否有可用的。”

領頭大漢道,“要人就不減四十兩銀子。”

侯先生看了陳如烈片刻,嘆口氣道,“老夫來看看能否選出合用的。”

地上的俘虜聽到這里,突然紛紛抬起頭來,朝著侯先生邊叫喊邊磕頭。

幾個官兵提著腰刀,用刀鞘一通亂打,好容易將混亂彈壓下去。

侯先生在眾人面前一一走過去,“說說以前哪里人,做啥營生的。”

“小老兒是種地的。”

“小人會養豬羊,還會養蠶。”

“奴家會織布。”

“小人會刮樹漆”

“小的會打銅器。”

侯先生停下指著那兩人,“刮樹漆和打銅的出來。”那兩人趕緊磕頭后跑了出來,侯先生低聲詢問了幾個技術問題,確認兩人有相關工作經驗,便讓他們在后等候。兩人在侯先生背后吭吭的哭,他們在這里已經接近絕望,

無非是凍死餓死兩個結局,此時卻突然得到了一個活路。

侯先生繼續走動,有人人焦急的拖著他褲腿,逼得陳如烈等人也只能拳打腳踢,才能讓挑選繼續下去。

走到一名老頭面前時,那頭花白的老頭開口道,“小老兒會養馬,可在路上照料這八匹馬。”

侯先生停下道,“你說軍馬每日需用多少水,需用多少草料豆料,平日如何養?”“每日備水二十斤,每日刷馬一次用水不知數,給麥六七斤搭一些干草料,走遠路給豆一兩斤,有鹽時每日給半兩,野外青草需得看過,桔梗之類不吃,平日要養蹄,常

洗常清,四蹄需平,不平則傷馬……”

侯先生回頭看看陳如烈,陳如烈點點頭。

“以前在流賊何營?”

“八老……八賊營中幫管隊養馬騾。”

侯先生盯著他看了片刻,老頭滿面皺紋,有點愁眉苦臉的樣子。

“去候著。”

老頭微微躬身,緩緩走到后面。

侯先生繼續走動,所有人都聽過一遍,這群人確實老弱病殘居多,大多來自農村地區,龐雨需要的那種技術工種比較少,最后只挑出這三個。

眼看挑選結束,人群突然躁動起來,周圍的人紛紛撲過去抓著侯先生衣服哀求,幾個官兵急于交易,幾次拍打不開,領頭大漢抽刀砍殺起來。

兩聲慘叫之后,人群頓作鳥獸散,卻仍有一只手牢牢抓著侯先生的褲腿。

侯先生埋頭看去,是一個瘦弱的少年人,他瘦骨嶙峋,手臂上破開了口,血水淅淅瀝瀝的在滴落。

“小人叫楊光第,也會養牲口,還能種地擔水,老爺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求老爺收了我和我娘。”

一個婦人在旁邊地上哭喊著,卻無力爬過來,似乎是病了,那大漢朝著那瘦弱的手臂舉起了刀,少年人完全沒有放手的意思,眼睛只死死地盯著侯先生。

侯先生搖搖頭,要把腿抽走。

“求爺爺救救我娘,爺爺。”

侯先生聽到此處突然停下,愣了愣之后舉手制止旁邊要揮刀的大漢。

他停在原地,看著那雙充滿渴望的眼睛。

過了片刻之后,侯先生低聲問道,“你會不會騎馬?”

那少年卻搖搖頭,“不會。”

陳如烈心中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對著那少年打眼色,那少年卻沒往他看。

侯先生弓著身子,“最后問你一次,會不會騎騾子?”那少年張著嘴巴,盯著侯先生的眼睛突然神采一閃,“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