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陸老太爺的八十大壽壽宴結束了。
一夜過去,從天南地北趕來為陸老太爺賀壽的各家門派掌門也帶著隨行弟子向陸老太爺辭行。
但相比于來時的興高采烈,道別時,一些弟子已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左若童曾說過,拜入三一門的,除了像陸瑾,李慕玄這樣家庭殷實的世家,商賈子弟之外,多的是販夫走卒出身的弟子。
他們也許不像王一這樣命衰,生來就是孤兒,又因為生活在這些宗門的地界里,日子再怎么苦多少都還能過得下去。
火德宗的弟子豐平,他就是這些販夫走卒出身的弟子一個縮影。
王一說的這些事,他們見過,聽過,但從來沒想過原因在哪。
而現在,王一通過這些留白的話語,讓他們自己去想,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找原因。
只要有一個人想通了,悟透了,找到了原因。屆時,不用王一再去做什么,他們也會自發來找自己,站在自己這邊。
這就是個陽謀,而他們這些長輩還不敢去說,因為越說反而越會激起他們的抵觸心理,更想去查個究竟了。
所以現在這些老一輩看著此時正在跟陸光達,張之維寒暄的王一,眼神和表情都很不對勁。
無奈,感慨,可惜的表情皆有。
只是他們沒有任何立場去指摘王一什么,只能趁著天色還早,趕緊領著自家不成器的弟子回宗門,沒啥大事就不出來晃了,交給時間來解決。
“王一,你到了京城就直接來燕京大學找我。關于之前你跟我說的那些話,我們需要做一個計劃表,好好琢磨琢磨。”
王一笑著點頭答應,之前跟陸光達的對話無非就是讓他下定決心出國留學。
但出了國,除了最核心的核物理之外,王一這邊也需要很多東西讓他幫自己去多留意,只是一時半會沒法在這里說清。
就在陸光達這邊依依不舍跟王一道別時,左若童帶著自己師弟似沖,李幕玄這個弟子就朝王一走了過來。
“左門長。”
對于左若童這位照拂自己良多的前輩,王一很尊敬。
左若童看著朝自己行晚輩禮的王一,也看了旁邊猶如護衛的梁挺一眼。他自然不會帶有色眼鏡去審視梁挺,只是沉吟了下,也直接當著梁挺的面開口。
“你要去京城?”
“是。”
“既然如此,把似沖還有慕玄也帶上吧。”
啊?
話語一出,王一抬頭,表情疑惑。
同樣疑惑的還有跟在左若童身旁的似沖,李幕玄還有后面偷聽的陸瑾。
三人之間想法各不相同。
對于似沖這位三一門里輩分只在左若童之下的前輩而言,他想的自然以為是自家師兄讓自己去給王一當護道人保駕護航這種表面想法。但很快就否定了,就昨夜王一和張之維之間的比試,到時候真碰上敵人了,誰給誰保駕護航都是兩說。
既然不是給王一保駕護航,似沖就將目光鎖定在左若童身側跟著的李幕玄身上。
這個跟陸瑾并稱為三一門雙驕的娃娃,當年入門之時可是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呢。
不過若不是因為李幕玄這個惡童鬧出的動靜,今日他也不會見到王一這個被門中弟子戲稱的三一門外門大師兄,也明白為何自己師兄要把逆生三重傳給王一,即使他知道王一日后可能在異人界搞出一場大風波也是如此。
“慕玄。”
左若童也沒有賣關子,直接喊了李幕玄一聲。
“弟子在。”
“你可還記得為師這次帶你出來,在來陸家的路上,你與似沖師叔一共見到了多少個全性門人?”
李幕玄愣了一下,而王一也聽明白了左若童的良苦用心。
“弟子記得,此行耗時七日,似沖師叔帶我共碰到了六名全性門人。”
“那你認為這六名全性門人品行如何?”
“師父,這六名全性門人雖為惡,但在面對師父和似沖師叔時,也有認錯悔改。既然惡跡不顯,過往已知,在弟子看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罪···罪不至死?”
李幕玄如實說著自己對被似沖制服那六名全性門人的看法。
想法有些天真,但一旁聽著的王一已經明白原因。
說到底還是因為李幕玄這家伙被保護的太好了,唯一碰到的一個全性還是鬼手王這個渾人,他根本不知道,在全性這個教派里,像鬼手王這種全性門人都算是好人了。
不是誰都能像自己這樣跟在鬼手王身邊,卻能夠保持本心,藏住自己的。
至于左若童帶著李幕玄在路上碰到的全性門人吧,罪不至死或許沒錯,但要是李幕玄后邊沒有跟著似沖和左若童的話,這個罪不至死就很難說了。
“這就是我想讓你帶上慕玄還有似沖的原因了,我不能一直在他身邊護著他。瑾兒我不擔心,但是慕玄,我想跟在你身邊,他會看到更多,明白更多。”
說著,左若童就要朝著王一一禮,卻被王一側身躲過。
他比誰都清楚,這只是左若童的一個說辭罷了,他更擔心的,是自己。
“左門長言重了,我想這事應該征詢慕玄師弟的意見。”
王一將選擇權交給已經明白左若童意圖的李幕玄,這位對左若童當做恩師的家伙,也只是思考了幾秒,就給出了回答。
“師父,我想看看修行人眼中的全性到底是什么樣子。”
“嗯,似沖,這一路上需要你多提點提點他們了。”
“師兄放心,我曉得輕重。”
半百老頭的似沖也答應了下來,這就是他敬重左若童的原因,他對于拜入三一門門下的每個弟子,都是這般盡心盡力,為他們的修行去考慮。
就在左若童將李幕玄這個三一頑童交給王一帶著去京城時,張之維也從張天師那邊溜了過來,雙手插在道袍袖口里,朝著左若童一禮。
“左門長,可容我跟王師弟說兩句?”
“張師兄,但說無妨。”
張之維指了指陸家大院外,示意道:“王師弟,借一步說話吧。”
說著,就朝著院外走去,而王一也跟上。這時候,張天師也走到了左若童身旁,兩位玄門正宗的魁首并肩而立,看著遠去的王一和張之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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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師弟,我只有一個問題很想知道答案。”
“張師兄但說無妨。”
“昨夜,你的認輸是故意為之?”
張之維雙手藏在道袍袖子里,好似一個與世無爭的修行人,只是看著王一的眼神出賣了他。
也是,再怎么天生修行人,說到底張之維還是個人,一個跟王一同齡,二十歲的年輕人。就算勝敗乃兵家常事,但對于從小無敵到大的張之維而言,不是不能輸,是不能接受自己的輸里面摻雜了別的東西。
“若是沒有,想來張師兄聽著昨夜我那番話之后也不會相信這個說辭。但最開始我那句‘始終不相信你是天下第一’確實發自內心,也是想跟你爭一爭高低。后面發生的事,張師兄你身在其中,感受最是明白。
我認輸,無非就是明白再打下去沒有意義。你我不見生死,想要分出一個真正的高下,就得交給時間,看看我們在性命修為上的功夫隨著時間的推移彼此之間會精進到什么地步,那時才能真正分出高低。”
王一也很干脆回答了張之維的問題,張之維也只是看著王一,再次發問。
“那王師弟你這不是告訴我,你已經認輸了?今日一別,你去京城,為你心中的想法奔波,你再怎么能修行,一旦俗事纏身,總歸是落了下乘,可我在龍虎山,每天都是修行時啊。”
‘你這是在變相的勸我別作死?太棒了啊張之維,就該是你勸我。’
王一心中暗喜,但已過了紅塵煉心這一關的他,也是指著自己和張之維。
“每天都是修行時?張師兄,你在龍虎山上的修行是修行,我在世俗中的奔波就不是修行了嗎?”
張之維愣住,而王一再問。
“像你我昨夜最后那一招壓箱底的手段,你我能打出多少?我的話是九次,九次之后,體內真炁,周遭先天一炁也罷,都到了強弩之末,再用,恐怕不用對方動手,我就先死了。”
“我的話,跟你差不多。哪怕是帶著一絲天威的偽·五雷正法,那也是天雷,凡夫俗子豈能不付出代價。”
“是啊,我們終究是凡夫俗子,人力有窮時。可師兄你知道嗎,像昨夜你我二人的那壓箱底手段,去掉張天師,左門長這樣的玄門魁首之外,已是在這異人江湖中獨步天下了,有多少修行人窮極一生,可能才達到你我昨夜那般。
但對于海外列強而言,無非就是一輪齊射的功夫就能做到了,甚至遠遠勝之,連消耗都算不上。你說除非亡國滅種,國難當頭,否則異人不干國事,可眼下正是亡國滅種的前兆啊。”
“事態已經嚴重到如此?”
“師兄,龍虎山地界之內老百姓日子過得如何?”
“世道雖苦,但勉強能過。”
“那看來天師帶張師兄你下山時也沒有讓你去看過龍虎山地界之外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你這次回去,若有閑暇,就去龍虎山地界之外看看吧。你這身衣服剛好,看起來不像道士。”
早晨的涼風襲來,吹拂著王一和張之維兩人的衣袖。
張之維站在那里深思良久,看著眼前的王一,卻是對著他微微躬身一禮。
“王一,我輸了。”
不是輸在彼此的手段上,也不是見生死,而是張之維明白,他無法在經歷了王一那樣的故事后,能夠這么早明悟出自己的道。如果說,張之維一開始的道,就是修行,就是想知道祖師張道陵當初飛升得道的道是什么,那現在他有點動搖了,那真是自己想要追尋的道嗎?
王一站在那里,理所當然的受了張之維這一禮。
陸家大院門口,張天師和左若童并肩而立,在看著張之維對王一這一禮,張天師也是一聲嘆氣、
“飛蛾撲火啊。”
“天師。”
左若童看著張天師,道。
“你我修行人,哪個不是在飛蛾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