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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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孤芳_影書

唐芷漩醒來時,有些陌生,會了會神才想起這是在自己的新居里,立即就覺得心頭發甜。她起身洗漱又梳洗一番,將架上搭掛的官服細細檢查一番才穿在身上,妥善細心地拉展每一處邊角,最后戴上官帽,在銅鏡前左看右看,笑了起來。

這是專為女官而制的官服,與一般男子所穿的官服制式相同,卻在邊角更為圓融,原本的暗紋也換成了明繡,灑金鋪銀頗為亮麗,區別最大的是官帽,比男子的官帽多了珍珠流蘇垂墜在兩耳側邊,襯托出女性獨有的柔美與風致。

唐芷漩穿戴齊整走出門去,來到另一側的馬廄,牽出一匹黑馬騎上,頗為豪氣地自語道:“走馬上任!走著!”

唐芷漩打馬而行,在通往兵部的大街上引得行人頻頻注視,紛紛議論這如今朝廷里唯一一位女官是多么的英姿颯爽!也有人并不看好或是擔憂,還有鄙夷者,說著諸如“女子為官不是正統”、“一介女流混跡男人之間不成樣子”、“遲早被罷官免職”等言論。

唐芷漩聽著這些話語只是淡淡而笑,脊背愈發挺得更直了些,昂首挺胸地穿過長街進入兵部所在的正華門內,一幢開闊威嚴的敞院近在眼前,守門的侍衛立即走向唐芷漩查看通行牒牌,因都知道今日會有女官前來,便笑著說了一句:“唐大人吧?快請進,已有幾位大人到了。”

唐芷漩略帶疑問地打量了他一眼,侍衛依舊和善地笑著,目送她入內。她往里走,按照記憶中父兄曾說過的兵部的模樣,直接來到謁見主官的明德堂。她身為武庫司郎中,直屬上峰是正三品的軍需院卿,再往上是兵部尚書。

明德堂內已坐了幾個人,她一眼看見端坐主位的軍需院卿季正廷,連忙快步上前端正行禮,朗聲說道:“下官武庫司郎中唐芷漩,拜見上官!”

季正廷約莫三十五六歲,面相謹嚴板正,不怒自威。他對唐芷漩端正回禮并請她起身,抬手示意她坐到他右手順位第三位去。她走向那個位置坐下,與對面的人對上視線——正是崔嵬。

崔嵬面罩寒霜,看著她像看仇敵一般。唐芷漩不理會他的目光,與在座其他兩位官員彼此見禮,再重新坐下看向季正廷。

季正廷:“諸位,我大景與北齊和談已畢,外務司龐大人不日即將與北齊使臣團一同啟程前往北齊。如今于兵部來說,需要建造一批新式武器及鎧甲送往北部邊境交予鎮國公,以備不時之需。”他看向唐芷漩,“唐大人新官上任,于一切還不熟悉,但此事緊急延誤不得,”他指向另兩人,“就由裴巖與薛照二人輔助你,他二人精于制甲與造兵。”

唐芷漩連忙起身對裴巖與薛照行禮,那二人也立即起身回禮,齊聲道:“唐大人乃是我二人的上峰,不必客氣。”

裴巖是制甲署掌正,薛照是造兵署掌正,都隸屬于唐芷漩轄下。

崔嵬冷哼了一聲,對季正廷說道:“大人您將如此重要之事都交給一個剛上任之人,下官看著不甚妥當,不如由下官擔下此責,定保無虞!”

季正廷面無表情,說道:“既是皇上欽定的武庫司郎中,必有過人之處,若不能擔下此責,本官自會向上參奏,不勞崔少司費心。”

崔嵬知道季正廷一向與自己不對付,沒想到他在大事上也故意與自己作對!當下臉色更冷,說道:“季大人既然如此放心,我也沒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眼下有一棘手之事,既然唐大人一力主責督造,那便將此事先解決了吧。”崔嵬拿出一卷紙放在唐芷漩手邊的桌上,“這里面是制甲署與造兵署近半年來所繪制的新式武器與鎧甲圖,有好幾種都一直無法研制成功,若是不能研制成功就別再提制造新式武器與鎧甲了,全都沿用舊例便是。”

唐芷漩心里清楚,制造新式武器與鎧甲一直是武庫司重中之重,這也是父親從前一直推崇踐行之事,但自父親離開,武庫司已有三年未出新品,一直按舊例制造,但北齊卻頻頻出新,以至于大景很是被動。但沒有推陳出新并非兵部沒有能人,而是貪腐嚴重,貪官污吏把持著銀錢不給予研發所用,能人再如何有能耐也無用。

季正廷是軍需院卿,一直為此事頭疼,但他乃寒門出身,沒有家族勢力撐腰也沒有攀附權貴娶個名門閨秀,是以對兵部內的貪腐只能緩和疏導,卻無法連根拔除。

唐芷漩曾聽父親說起過季正廷此人,但幾年過去他到底是否還如從前那般清和持正,她并不敢斷言。

人心易變,不可輕信任何人。

眼下要解決的問題很多,唐芷漩打算掐住要害,一樁樁一件件妥善處理,撥云散霧。

“敢問季大人,”唐芷漩對季正廷說道,“制造新武器鎧甲,給予我武庫司多少時日?”

季正廷:“十五日內。只要能研發出新式的便可,這時日內不用量產。”

唐芷漩:“據下官所知,龐大人會在五日后出發,一路北上并不會如行軍般急進,鎮國公所率言家軍會急行軍先行抵達邊境做部署。為防北部生變,下官認為當在鎮國公抵達邊境前研發出新式武器鎧甲,再緊急調配材料制造,至少趕出百把兵器百副鎧甲送往前線,即使并不能大規模應敵,也可起到震懾之威。”

季正廷訝異地看著唐芷漩,想起傅堂讓自己看的那篇《甲衣臂端機關鑲嵌之法》,想起傅堂別有深意地說了一句“寫這篇東西的人很快就會成為你的下屬,不過跟你想的大有不同”,原來意思是這下屬是個女子,還是在和談上大出風頭、與長公主同為平妻又和離之人。

是個燙手山芋,但也很可能是個可用之才!

季正廷看著唐芷漩:“聽你這意思,有把握造出新式兵器與鎧甲?”

唐芷漩帶著自信微微一笑,眼神卻掃了掃四周。季正廷會意地吩咐其他人:“你們先退下,我與唐大人商議詳情。”

裴巖、薛照均稱是并告退,崔嵬卻不滿道:“如此重大之事豈可憑你二人擅自決斷?我要留下旁聽!”

季正廷不悅道:“崔大人執意旁聽?那便都散了吧,我與唐大人外出商議便是!”

崔嵬也知道即使旁聽一時也不可能一直監看他二人交談,忿忿起身敷衍地行了個禮,拂袖而去。

季正廷這才對唐芷漩說道:“請說。”

唐芷漩:“下官對如今的兵器與鎧甲略知一二。步兵多持短劍、長刀、長槍、木盾、鐵盾等,騎兵則是長刀長槍各半,投兵只有匕首傍身;步兵投兵皆是輕甲,騎兵重甲;除此之外各類兵器鎧甲還有少許變通,不必贅述。據下官所知,北齊所制新式兵器鎧甲更重靈活與輕便,比如將長槍改為中長,由寒鐵打造的長刀改為一般黑鐵打造,將三層甲改為兩層甲——這些雖然能讓他們的騎兵更靈活更快地突襲,卻也會造成防御力大大降低,以及士兵因容易受傷甚至受死而怯戰。敢問季大人,之前與北齊的戰報中,北齊騎兵的威力更猛更強,突襲我大景更快更利,但是否他們的傷亡人數也比以前有所增加?”

季正廷簡直有些驚訝了:“你怎會知曉?是崔嵬講與你聽的嗎?”說完自覺失言,又道,“冒昧了,只是想到從前你與崔大人……”

唐芷漩并未介意,說道:“下官在崔府書房內看過《北部軍情略記》、《兵器摘略》、《制甲方要》等書,也聽崔大人提過北齊兵器鎧甲改良之法,所以知道一些。”

這豈止是知道一些?這分明是深諳其道還經過了自己的思考!雖未查實卻聽聞眼前這女子的父親也曾在兵部任職,果然有些家學淵源?!

季正廷不禁坐得更肅正了些,頗有些興奮地說道:“唐大人是否已有具體改良之法?盡可說與我聽,沒有大的紕漏就直接施行即可!”

唐芷漩簡略說了說自己的改良之法,季正廷認為都很可行,正在激動,就聽唐芷漩說道:“制造新式武器鎧甲的經費,還請大人告知如何撥領?”

季正廷神情一滯,略帶為難地笑了笑,說道:“這武庫司款項進出,一向由少司崔大人掌管,我只驗看核對。”

堂堂軍需院卿,官銜職級皆在少司之上,然而卻被壓制得敢怒不敢言,連最為重要的武庫司經費用度進出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唐芷漩對這結果并不意外,她曾聽過崔嵬抱怨武庫司款項還要由上峰核查,說上峰對他并非全然信任云云。她此時提出這個問題除了是必須要問之外,還想通過這個問題與季正廷達成某種共識。

武庫司進出款項應由兵部尚書下撥,再由武庫司郎中負責分撥使用,均要用于武器與鎧甲制造。款項使用細則由武庫司掌正負責記錄,再交由軍需院卿一月一審。若軍需院卿有需要調撥款項可直接對武庫司郎中下令,細則再記錄再交由尚書審核即可。

而如今的季正廷只有審看之權卻無調動之能,甚至這權力也不在武庫司郎中手中,卻在少司手中。唐芷漩知道這是因為崔嵬仗著門庭欺壓季正廷,待迎娶公主后更是不將這軍需院卿放在眼里,但這一切也只是暗中,方才在眾人面前他仍要給季正廷面子,以免被言官彈劾以下犯上的罪名。

唐芷漩略略低了些聲音,說道:“不敢勞煩大人為下官解決麻煩,不過大人看過的賬目,可否借我一觀?”

季正廷更為難了,問道:“你看賬目是為了?”

唐芷漩:“如今武庫司銀錢俱不在我手中,要改良武器鎧甲處處都需銀錢,我得看過從前的賬目才好知曉舊例是怎樣的,才不至改良時超出太多,平白招惹是非。”

季正廷一聽在理,這初來乍到的凡事求個穩妥,他的為難之中夾雜了些許羞愧,說道:“這賬目在我這里并無留存,都在崔大人那邊。”

賬目應當一式三份分別在尚書、軍需院卿、武庫司郎中處留存,竟連這個也沒有做到。

唐芷漩等的就是他這句話,臉上蒙了些愁容地思索了一陣,說道:“既如此,下官只好找崔少司索要賬目了。”

季正廷微訝道:“確實能要來?”

唐芷漩:“下官不知,不過總得試試。”說罷對著季正廷拱手行禮告辭,“諸事繁雜,下官先行告退。”

季正廷還禮,看著唐芷漩走出去的背影,思索了片刻喚來心腹小廝吩咐道:“速去告知崔大人,唐芷漩要去查賬目,讓他小心。”

心腹應下,笑道:“大人不用擔心,崔大人不給她還能搜嗎?被崔大人一頓好罵也就轟出來了。”

季正廷一笑,說道:“我看崔嵬看著唐芷漩那恨不得將她立時帶走的眼神,只怕不會罵吧……”他玩味兒地笑笑,與心腹兩人流露出心知肚明的下作笑意。

心腹不屑道:“一個女子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搞出這么多事,竟然還挾恩求報讓皇上賞了她一個官身!恬不知恥!”

季正廷笑道:“皇上應了她倒是讓我意外,不過連鎮國公都為她在兵部打點了一番,想來這女子確有幾分本事。”

心腹意外道:“鎮國公打點了?是尚書大人向您言說的?”

季正廷:“傅尚書親自對我說‘想想鎮國公與太皇太后,也莫要小看這女子’,還能有錯?”

心腹略想了想,說道:“那大人您在明面上還是要繼續對她示好,以免她在這里受了什么委屈,鎮國公及太皇太后追究。”

“那是自然。”季正廷笑道,“左右都有崔少司頂著,我怕什么。”

心腹哈哈一笑,又有些擔憂地說道:“聽說崔少司對和離十分不滿,并非自愿和離,唐大人若是與崔大人舊情復熾,他二人暗中勾連的話,于大人您可是大大不利。”

季正廷毫不擔憂,笑道:“真那樣倒好了,我直接上報給孤芳閣那個冷酷無情的老妖婆,自會有人來收拾他倆。”

心腹恍然大悟:“妙!妙啊!不愧是大人您!”

唐芷漩來到武庫司所屬院內,立有五個年輕男子上前對她行禮,齊聲道:“恭迎唐大人!”她還禮,為首的男子說道:“唐大人,我等皆為武庫司職承,鄙人涂晟,乃是武庫司掌正,唐大人有什么吩咐盡可對我說。”

武庫司掌正是唐芷漩的直屬下級,唐芷漩確實可以隨意吩咐他。唐芷漩對涂晟客氣地笑笑,說道:“初來乍到,一切還仰仗涂大人。”她將季正廷吩咐之事大略說了一遍,接著說道,“將常用武器與鎧甲都拿出來,我要察看。另外,去給崔少司遞話,就說我要查看往年賬目,讓他將賬本送到我這兒來。”

前面一件事涂晟立即應了,后面一件他聽完看著唐芷漩:“唐大人,這賬目一事,屬下只怕去了也要不來。”

唐芷漩淡淡一笑:“無妨,你只管傳話便是。”

涂晟應下并立即派人去傳話,又指揮人將武器鎧甲都搬到唐芷漩面前。唐芷漩開始細細查看,神色專注且仔細,一邊看還一邊記錄著什么,又用手比劃來比劃去。涂晟在一旁看著,間或遞給她所需之物,竟像是熟稔已久。

崔嵬所在之處距離武庫司并不遠,聽了來人所說之后冷笑道:“想看賬本?讓你們唐大人來求我!派個人傳話算怎么回事?”

那人也不多言,行禮后離去。崔嵬更是生氣,想去武庫司找唐芷漩的麻煩,卻又覺得應該先將賬本收好或是將從前偽造的沒有問題的賬本拿給唐芷漩。他認為唐芷漩還會派人來要賬本,便端坐等候,想著拒絕幾次唐芷漩就會親自上門,到時候好好羞辱她一番!

左等右等,直等到日落西山,唐芷漩終于出現在門口,迤迤然走了進來,對他拱手行禮,說道:“崔大人,武庫司歷年賬本,都拿來與我。”

崔嵬聽她這命令的語氣就火冒三丈,又見她神色淡然平靜,耳畔垂墜的珍珠微微擺蕩,襯得她整個人剛柔并濟,令人移不開目光!

當下那怒火就熄了幾分,聲音也不自覺軟了下去,崔嵬帶著勸誡地說道:“芷漩,累了一整日了,還這般辛苦是做給誰看?不如坐下,我給你嘗嘗上好的清茶?”

唐芷漩看他一眼,崔嵬覺得她是要拒絕了,沒想到她直接坐下了,說道:“好。我有許多話要同崔大人講,確實會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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