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家

037 悵惘意郁難消

送了劉管家離開,天色就黑了下來,雷聲轟鳴,仿佛九天之上,雷公電母正在不停敲擊,雪亮的閃電也不時劃過夜空,膽小的丫環們只怕不嚇得花容失色,卻捂著嘴不敢發聲。

蘇氏一直送出了院子,這才在劉管家的堅辭下與他話別,只是看著他漸漸走遠的背影,蘇氏卻是站在廊下,耳邊滿是喧嘩雨聲,她倚著白玉欄桿,百無聊賴地凝望著雨幕,凝望著,遠處的樓臺巍峨。

這雨聲喧囂,卻讓天地都為之安靜,在這轟然巨響之下,世間的人和事,都淡漠煙渺,不復想起,她只是瞇著眼好像能透過雨幕看見自己,年少的時候,那樣的意氣風發,她原本是盧家的庶女,只是雖同是庶女,但盧白霜的父親是嫡長子,而且母親也是正經的良家女,盧家聘回來的妾氏,而她的母親卻只是一個盧家的婢女,父親也不過是一個庶出的子息,在重視嫡長的盧氏一族里自然是多受冷落,原本她應該也只是這樣如普通的其他出身卑微的盧氏女兒一般,嫁去一個沒落的深宅大院里為妻,或是給那位嫡女的姐妹做了陪滕的妾氏。

可是有一個人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那便是一代藥王孫思邈,那一年,母親得了疫病,家人把她與已患了病癥的母親關在了郊外的病區,蘇氏那時候還年幼,完全不知道母親已經死去,還尤在母親的身側依依泣哭著要父親,這時候,孫思邈來這病區贈醫施藥,卻是覺得與這個孩子甚是投緣,見她又失了母親,便留在了身邊,后來她記恨盧家待自己母親的薄涼,只言孫思邈才是自己的再生父母,硬要去了祖姓跟著孫思邈的姓氏,孫思邈便也由著她,從此便是祖孫相稱,那時候,盧家當時的家主,也就是蘇氏的爺爺盧辭海,得知此事后,卻也由著她去了。反是放出話來,有空回去看看。

蘇氏雖然恨著盧家的薄情,但孫思邈還是常帶她回去看望盧家的人,有時也會在盧家小住些日子,時日久了,孩子那里會記恨,久了,便也與盧家多了幾分親近,和堂姐盧白霜更是自幼便交好,雖是如此,卻也再不曾喚過盧辭海一聲爺爺,只叫祖父。蘇氏記得自己幼時便跟著孫思邈四處施醫贈藥,一直到了十三四歲的年紀,才孫思邈讓留在了盧家,也才會因此而遇上那個薄性的冤家,那時候天下亂局已限,盧氏一族卻是首尾兩端,只要周全其中保留百年望名,而他則是她的祖父盧辭海的客人,還記初見時,桂香飄滿一院,他立于花海之中,端的是清華俊逸,再見時已草長鳶飛,那時候在亂軍中,他負了傷,血污了她一臉,可是他卻不在意,握著她的手,溫和的說道:“纖素如此,卻是能醫不死病,有你在我身邊,我又何懼此等小傷。”只見一雙眸子里凝著似乎是萬般的信任,隨即一笑,原本并不是十分出彩的容顏,在那笑容就如是春風一般拂過,好像這樣的人天生便是應該微笑的,那笑容讓人淡忘了身側的血雨腥風,寧靜的心里好像聽不到身側的殺喊之聲,滿天滿地,只有他的笑容,讓人如生在了春季里的艷陽中一般……

可是后來呢,對他的冷莫與疏離,恨過嘛,恨過嘛?蘇氏在心里暗問自己,正想起前事,突然聽到蘇若塵在身后說道:“娘,明天還要早起,早些睡吧。”

蘇氏這才從過去的回憶里醒來,她一睜眼便是女兒關切的神色,這才輕嘆了一口氣,淡淡的說道:“是啊,該睡了,明天要早些醒來呢。”是啊,卻是這么多年,不曾醒來,恨也罷,愛也好,終不過是年輕時的一場輕狂,自己這么多年的苦楚,不也只是在為自己的過失買單嘛。這些年,也曾偶爾聽到關于他的只言片語,知道他妻妾成群,身邊美女如云,只怕自己不過是他身側的一霰浮云,早就飄散,只是午夜夢回時,常想著他,當年,何曾真心待過自己。

蘇若塵沒有忽略她這一句的病語,早些醒來,而不是常說的早些起來,心里微微觸動了一下,卻也沒有繼續追問,母女兩人相扶著走回了自己的屋中,蘇諾悠已經點了燈,蘇氏這才覺得掌心漸漸溫暖了起來,蘇若塵瞧著她神色還是那般蒼白,便先倒了一杯熱茶,捧過來遞給蘇氏,這才說道:“娘親,您與崔府的管家是相識的?”

“唉。知道你們要問的。”蘇氏接過茶,慢慢的飲了一口,卻是輕嘆了一聲,才慢慢繼續說道:“他是盧家的家生子,而娘也是范陽盧氏一個旁系的庶女。”

“哦,那娘親……為什么不回盧家呢。”蘇若塵卻是不曾想到蘇氏居然也是身出名門,范陽盧氏與博陵崔氏,清河崔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并稱五姓七望,是有名門的士族豪紳。

“唉,他們都以為娘親死了,若是那時候娘親回去,只怕,第一個要殺了我的人,便是我的族人兄弟們。你外公一直不受家族長輩的寵愛,他們……根本就不會在意我們的生死的。”蘇氏悠悠的說著,只是聽不出那樣的言語里淹沒了多少絕望,蘇若塵幾乎難以想像,一個名門望族的大小姐,怎么能在這樣的山村里帶著兩個孩子,慢慢的過活下來,她握著蘇氏的手說道:“娘親,為什么,究竟是為什么呢?”

蘇氏愣了愣,嘴唇微微張開了幾次,終是有些輕緩的慢慢說道:“你們也大了,唉,娘當年與人訂了親,本來要千里送嫁,他也特意來迎親,只是在兵荒馬亂之中,我與他失散了,后來,娘就遇上了你爹,然后,未經父母之言,便定下了終生,有了你們。這怎么能見容于長者呢,只怪娘自己,與人無怨。”

“那爹呢?他便由著娘這般嘛?”雖然蘇氏說的簡單,只是若是一般的大戶稍有一分為女兒考慮,無非送嫁過去,便也掩住了這樣的罵名在外,何止要殺要打,若是這般,那這個男人在那里去了。

“他……他不知情,或許他不知情吧。”蘇氏只是這般說著,卻是自己也覺得不信,他是那般的智慧睿智,若是有他的放縱,那些人怎么能逼自己至此?

蘇若塵只是捏著蘇氏的手,兩手之間全是汗意,蘇若塵不由問道:“他是誰?”蘇諾悠雖然沒有說話,只是雙眸卻是正瞇縫著,牙關也咬的緊緊,一張臉崩的幾是有些猙獰,蘇氏看著一雙兒女,多少年來,她都想過,能不能就這樣掩著,一輩子,一生,一世,便這樣過去了,可是終還是有一天,這雙孩子們站在了自己面前,就這樣昂著頭,滿是不平,滿是憤意的問道:“他是誰?”而不是,我們的父親是誰……

蘇若塵看著蘇氏的怯懦,她輕輕拂去發間剛沾上的雨水,水滴潤在她的指間,一絲微涼,卻比不上蘇氏的手涼,只見娘親的眉宇間一分苦澀,揮之不去,蘇若塵終是輕嘆了一聲,慢慢的抽出手來,然后屏著呼吸說道:“娘,你還是不愿意說嘛?”

“怕我們恨他,還是怕我們去認他?”蘇諾悠從齒縫里一字一頓的蹦出這么幾句話,只是臉色鐵青的更加厲害,蘇若塵從未見過他神色難看如此,蘇氏依舊沒有說話。

蘇若塵等著,可是只能傾聽著屋外的雨聲,良久,良久,她突然說道:“這般寂寞慘痛的人生,值得嗎?”

蘇氏似讓人說中心思一般,臉色立時煞白了起來,她有些顫抖的說道:“又有多少人能快意恩仇。何況這份恩怨,卻是要用你們做為代價去賭。”

蘇若塵終是嘆息了一聲,淡淡的說道:“娘,女兒明白了,以后不會再與盧家人的多有往來,以免漏了行蹤。”

蘇諾悠也輕應了一聲,只是蘇若塵從側面望去,那少年的眉間,一片悵惘。只是生活卻還是要過的,他們明天還要去為店鋪的開業張羅,蘇若塵終是輕咳了一聲說道:“哥,讓娘休息,咱們去廂房里,想想菜單名稱吧。”

蘇諾悠雖是鐵青著一張臉,卻還是應了一聲,便與蘇若塵一起離了蘇氏住的住屋,走到屋外,只見外面還在下著雨,風雨飄搖之中,天地間好像只有這兄妹兩人一起手牽著手,相互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