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張靜禪又夢見她了。一整個晚上,他們都在一起。
她捂著平坦的肚子,大言不慚地說:這是你的孩子。他氣定神閑地問:幾個月了?
她把他舉了起來,她居然舉起了他,轉了好幾個圈,笑得傻氣又明亮。
昏暗的房間里,他說,不是說過,你敢舉我,我要還回來的嗎?你不是喜歡舉高高嗎?
張靜禪在夢里笑出了聲。
然后就是那段最難熬的日子,他昏倒在醫院,有人說他即將成為植物人。他明明什么也看不到,也動不了,卻聽到她的聲音,日日月月年年,在耳邊碎碎念著。要他早點醒,要他守男德,要他對她好不許變心;又說她學業上的苦惱,工作上的煩擾;她好想他快點醒來,想要認識他,想要和他談戀愛,想要有個真真正正的男朋友。
張靜禪就像被魘住了,拼命想睜眼,卻睜不開;拼命想看清她的樣子,卻無能為力。
恍恍惚惚間,有一只柔嫩的手,握住他的手臂,她低下頭,發梢擦著他的皮膚,她說:給你蓋個章。每天寫一遍,催眠你我他。
于是他也低下頭,想要看清她在他手臂上寫的是什么。
什么……所有。
他看到了一個意字,立刻明白那是她的名字。
前頭兩個字是什么?
他在夢里眼睛瞪得很大,快要流出淚來,可她的頭一直擋著他的視線,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喊道:“微意,讓我看看……”
如同一記重錘,把他的胸膛砸了個對穿。
48歲的張靜禪在黑暗的夜里驟然睜開眼。
他終于想起了她的名字。
李微意。
張靜禪的下屬的找人效率堪稱神速。第二天下午,張靜禪站在暉萃下屬一家子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里,隔著玻璃,已經看到了二十一年后的李微意。
她這些年的經歷,他也已查得一清二楚。
2022年1月,李微意被沐宸集團裁員;同年9月,她面試進入另一家公司,擔任財務主管。此后跳槽過兩家公司,因為優秀的業務能力,一直平穩晉升。
8年前,她跳槽進入暉萃旗下的一家子公司,擔任財務總監至今。
她一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甚至也許他還曾經在優秀員工名冊上看到過她的名字,又或者也許兩人曾在總部的電梯擦肩而過,他卻不知道。
李微意和謝知麓分手三年后,接受了一個同事的追求,兩人結婚,生有一女。五年后,因為性格不合離婚,女兒跟了李微意。從此之后,她單身至今。
張靜禪坐在老板桌后,望著她一步步走進來。身旁的助理,還有子公司總經理,都按著心中困惑。
直至她抬頭,望向了他,兩人的目光如膠相凝,誰也沒回避,誰也沒說話。
張靜禪的嗓音卻啞了,對其他人說:“你們先出去,關門。”
屋里終究只剩下他們兩個。
張靜禪說:“你過來。”
李微意慢慢走到他跟前,再抬起頭時,眼里已有淚水,明明不再年輕,卻依然秀美白皙,宛如當年那個女孩。
“是你嗎?”他問。
她點頭:“是我。”
“你也是最近才想起來?”
她沉默了一下,答:“你記不記得,我們曾經見過一面,在2022年1月13號。你幫了我,送我回家。其實從那以后,我就有不對勁的感覺。總覺得……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總覺得我要等來什么,卻一直等不到。”
張靜禪聽得心神恍惚,遙遠而模糊的記憶襲上心頭,大雨中哭泣的女孩,一把遮住兩個人的黑傘,還有他最后坐在車里,望著陌生女孩低著頭上樓的背影。
“為什么沒有發生?”張靜禪抬頭望著她,淚水侵染黑眸,“為什么循環,沒有發生?”
“本來,就不應該發生吧。”李微意苦笑著說,“又或者,不是發生在我們這個時空里。”
“那你現在……”張靜禪欲言又止,卻已握住她的手,仿佛已經握過千百次。
她卻慢慢把手抽回來,說:“我們都不是年輕人了,那些事于你我而言,并不是真實發生過的。我們都還是想一想,想清楚,再做決定。”
張靜禪知道她說得都對。追著一段虛無的記憶,究竟意義何在?他們也都已不再年輕,不再是為愛沖動的年齡。
可是在1月12號,見到李微意的這個晚上,張靜禪夢到的越來越多。燈光昏暗的過江隧道,窗外飄落的細雨,黑壓壓的出地鐵的人群,刺眼的白光。
以及,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撞擊。
他在夢中一遍遍昏迷,又一遍遍蘇醒,睜開眼時,卻又回到了那輛車上,身旁坐著李微意。
次日清晨,1月13日。
張靜禪雙眼深陷,眼神卻無比沉而靜地醒來,打電話給下屬:“立刻給我查一個人。”
傍晚時,下屬就帶來了最全最新最隱秘的消息。
程川,2022年剛出獄,就因為與另一名出獄獄友紛爭,過失殺人,再次坐牢。三天前,已經年邁的程川剛出獄。
他想辦法弄到了一輛老舊的黑色SUV。
他這兩天,在許異家和公司附近出現過。
張靜禪在暮色籠罩的窗前,站了很久,終于還是笑了。這樣的人生,于他而言已無別的期待。已經沒有什么事能讓他喜或者悲。可是他曾在夢中那么瘋狂地親吻她,他曾在夢中見到白發老去健康幸福的父母,他曾在夢中與人白頭偕老兒女雙全不悔此生。
那為什么,不賭一把呢?
獨自一人坐到車上時,張靜禪拿起了手機,里頭昨天剛存了李微意的號碼。但是過了一會兒,又放下。
這段旅程的另一頭,通往的或許是另一個時空。
或許,是死亡。
張靜禪一人駕車,駛向那條過江隧道。
來自2043年的張靜禪,一共循環了三次。
第一次,當他在一片白光中睜眼,發現自己站在一條橋上,一輛車,正從他的身體里穿過。
然后是第二輛、第三輛。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透明的手臂和身軀,竟也不覺得傷心,當時他以為自己在2043年被撞死了,靈魂飄蕩在世間而已。
他一個人,在車水馬龍中,慢慢地朝前走,無數光影從他身邊略過。
然后張靜禪就看到了程川。
準確的說,是中年程川,既不是2014年的風華正茂,也不是2043年的垂垂老矣。程川看起來比年輕時黑瘦了很多,四十大幾模樣。
張靜禪忽然明白過來。
這里已不是2043,也沒有抵達2014。
這里,是他們的循環本該第一次發生的2022年。
(本章完)